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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时光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07-11 09:40:03

  二十几年前的夏天的某个正午。我坐在屋里的草墩上。屋外也许阳光灿烂。包谷秆长得比我高,蝉停在叶子上,正在鸣叫或者准备鸣叫。绿色的毛毛虫在苞谷秆上缓缓爬行,如果不是死盯着它,会以为它已经睡着了。阳光灿烂。一缕微风路过,叶子摇曳了一下。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落下来,滴在潮湿的泥土或者带着露珠的蒿枝上,斑斑点点。

  我坐在草墩上,面对着燃烧着的火炉。火焰冒出来,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母亲出门之前用火钳在火炉上面钻了四个眼,于是就有四朵火焰冒了出来。蓝色的火焰轻轻晃动,参差不齐。它们安静地长着,像开放的花朵。某一刻,某一朵火焰骤然跃起,烟花一样开放。它跃起的时候,发出“嚓”的声响,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猫趴在火炉边。猫的颜色呈黄色或者虎斑色,光滑而细腻。它趴在火炉边,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或火炉。或许它也看见了火焰,可是它也知道那是一些抓不到的事物。猫的肚子轻轻鼓起来,之后又渐渐矮下去,再鼓起,再矮下去。周而复始。它背脊的毛尖上有一只虱子在做着什么,或许是发呆。一种声音让周围显得安静,是猫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嘟——”声音很低,但连续不断,像远处的蝉鸣。不,像发电机的声音。站在我家门口,某些晴朗的夜晚,就能够听到类似的声音。它从远处的小学校里传来,学校的操场里站满了人,孩子或者大人。他们正在看《地雷战》和《刘三姐》。一个是黑白的,一个是彩色的。每到换片子的时候,中间就会插一段“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或科学种田的宣传片。下面有人说话,有孩子打架,汉子们用烟杆抽叶子烟。

  猫站起来,弓了弓身子,开始走路。它并非蹑手蹑脚但悄无声息。然后急速一跃,钻进了木板墙上的猫儿洞。猫儿洞里黑糊糊的,看不出里屋的一丝光景。

  很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真的可以听见。我坐在草墩上,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动。我听不到蝉鸣。听不到风走过的脚步声。一朵火焰又跳起来了,可是没弄出声响。屋子里有一只火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几个草墩。楼上挂着什么。我。我像屋子里的某一件家什。我们彼此凝视,沉默不语。

  然后我听见了空洞的声音。“嗡——”连绵,没有逗点。它从地上传来,或许是从空中传来。或者,是从我的耳朵进入我的耳朵。我的目光盯着某一朵火焰,或者是猫儿洞。声音依旧延续,原调,阳光样的直,阳光样的白。阳光样的安静。

  或者把场景换成荞麦花盛开的麦地。天空瓦蓝,清澈,水洗过似的,没有一丝云。偶有一点流动的黑,那是盘旋的鹰。要是银色的飞机路过,就会抛下一条长长的白带。带子晾在空中,水袖一般。

  荞麦地铺在山梁上,一畦一畦,横七竖八。荞麦秆红色,荞麦叶绿色,荞麦花白色。因而,眼前呈现的,是五彩缤纷的世界。两个孩子,赤着脚,裸着上身,一眨眼就潜入了荞麦地,瞬间被荞麦花海吞没。山风拂过,荞麦们矮下身子,两个孩子的脸又呈现在阳光中。山风拂过,叶子就沙沙地响,而更高处的灌木,像吹牛角般呜呜地叫。

  荞麦在开花,每一朵都在笑。荞麦的那么多小巧的脸庞笑起来,就把整个山梁烧起来了。蜂鸣蝶舞。那么多的蜜蜂和蝴蝶都被荞麦花海点燃了,它们一簇一簇地开在花海着上,飞舞着,跳跃着,像一场盛大的集体舞会。正午的阳光温暖,并且开始继续升温,而荞麦林里依旧湿漉漉的,很凉快。柔软清凉的荞麦林,是一张铺在山梁上的席子。

  风突然静止。更远的山梁上,传来若有若无的山歌。声音粗犷,调子单一,回声在山谷里四处乱撞,飘到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模糊不清。几只鸟叫。不知名的鸟,个儿小声音大,可是声音很空。荞麦林深处,细密的荞麦秆突然折断。嚓嚓嚓,像童年走过的声音。一条水漫不经心地流过,流过之处,便有了一条河道。细看,那流动的水,是两个顽皮的孩子。他们在荞麦林里打滚,所滚之处,荞麦秆们纷纷倒地。两个孩子憋足了劲,要比试谁压倒的更宽,谁滚的速度更快。

  结果是显而易见,荞麦被压倒了一大片。而肇事的两个孩子中,便有一个是我。母亲手执竹鞭朝我追。我一边跑,一边鬼喊呐叫着。母亲的竹竿飞起,又落下。再飞起,再落下。我想起打荞麦的情景。割好的荞麦堆在堂屋,母亲手里的两根竹棍左一下右一下敲打着。左,右,左,右。细碎的荞麦秆漫天飞舞。我的童年在母亲的竹竿下漫天飞舞。

  简单往事

  

  一九九四年的昭通师专。夏天。周末。正午。

  食堂。宿舍。图书馆。团委。实验楼后面的草坪。足球场。花园楼。

  日子开始长大。乌蒙高原与正午的太阳隔得多近。

  我们站在食堂门口。尚未到开饭的时间,大门紧闭。我们的勺子毫无规则地敲击在瓷或者合金的饭缸上,丁冬,丁冬。食堂门口是一块狭长的水泥地,水泥地门口是一片槐树林。槐树林往下,是女生宿舍。记忆中有两间:101,202。101住着中文系的某人,是一个长头发的穿连衣裙的女生。她有很多流行小说,对外出租。202我没有进去过,那里面住着日记里的女生。

  食堂开饭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一块五一份的肉片,一块钱一份的回锅肉,其次是五角一份的花生米。不过我很少在那些摊位前光顾,因为每月只有五十块的生活费。

  我们宿舍的牌号是111。很好记的名字。如今已记不得住在里面的所有的人。印象深刻的有几个。刘启奎,一个大手大脚的男生,放假的时候懒得把八条裤子打包,就都穿在了身上。张伦贤,跟我打架的家伙。黎黎,丑陋的恋爱高手。小个子小林,胡须一长出来就赶紧拔掉的腼腆男生,他在梦里呼喊某女生的名字。当然还有我,他们记忆深刻的是:一个老是唱郑智化的歌的沉默的男生,突然之间就有了女朋友。

  图书馆是师专最美丽的建筑,它高大,辉煌。

  周末的图书馆只开放期刊阅览室。管理员是女的,好像三四十岁,圆脸,单眼皮,不漂亮也不难看,不和蔼也不冷漠。她的眼睛贼亮,打消了很多人偷书的念头。记得清楚的是,她常常坐在柜台后面编制毛线衣。

  图书馆门口是几个漂亮的花台,上面长满鲜花或者万年青。阳光暖暖的正午,没有人在花坛与花坛间的隐秘处乘凉或接吻。有一回,我躺在花台上凝视着女生宿舍202室的窗口,阳光很烈,希望和绝望相互交织。

  团委在礼堂的前面,从大门进去,往上,二楼。“校园之声”广播站和《师苑》编辑部便在那里。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是“校园之声”的广播时间。之间有一个点播节目,可以为同学的生日点播歌曲,两块钱一首。我们喜欢点播长歌曲,比如《梦回唐朝》,七分多钟的,里面还有声嘶力竭的吼叫。我们乐此不倦。那些年,很多歌曲便是我们从音像店买来盒带再在“校园之声”反复播放而在校园里流行开的。

  实验楼后面是一个精致的草坪。进入草坪需要经过一道长廊,长廊是一个长长的葡萄架。架下是两排椅子。有时候草坪里有弹吉他的男生,他们唱忧伤的歌曲,或者把吉他敲得邦邦邦地响。他们在拍打着无所事事的青春。我坐在草地上读叔本华和尼采,然后写诗,或者编一首曲子。

  足球场在右边。草长得稀稀落落,马啃过一般。而四百米环行跑道外围的杂草长得非常茂盛,个别地方有一人多高。谁的青春遗落在那些茂盛草丛,谁的青春又把足球场上刚长出的青草折断。跑道旁边有五十棵法国梧桐。我们班有五十个人,所以就有了五十棵树。毕业的时候我请照相师给我照相。照相师问,为什么要挨着这样一棵树?我说,它是我栽的。十多年前,我义无返顾离开那所校园的时候,我没有想起自己曾经留下了一棵树,而今,那棵树枝繁叶茂。

  最后要说的是花园楼。一个美丽的名字。花园楼是师专最早的建筑之一,青砖楼房,三层。我们的教室在第三层。隔教室不远的屋子里,放着一架古老的钢琴。音乐老师常常在里面弹琴。那个七十二岁的音乐老师,称呼我们为“小朋友”,给我们当合唱的指挥。所以,我们的合唱总拿第一。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可是梳成了好看的髻。正午的时候,她常常从琴房里走出来,朝我们微笑。她穿着黑色的披风,脖子上围着漂亮的围巾,很有精神。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老人。

  花园楼前便是花园。记忆中那里栽满整齐的各样鲜花,中间有两个凉亭,被葡萄藤覆盖着的凉亭。路边有几棵枇杷树,好像还结了枇杷,可是很高,手够不着。因此,只嗅得到枇杷的香气。

  一座凉亭里常常挂着一张吊床。吊床上的小女孩漂亮、干净、纯洁。她不准人摘顺着柱子往上长的牵牛花,摸一摸也不行。她说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我于是爱上了那个孩子,我想以后我有孩子就应该有这样一个孩子。

  另一个凉亭里是一些别的人。雷玲、周芳、甘义容。应该还有别人。我夹着书经过凉亭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了她们。她们在说些什么?其中那个高高的,穿着兰色运动衫的女生,后来我发现她把我写的诗抄在了笔记本上。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这便是爱情,简单而浪漫。

  

  

  梦想或者现实

  

  如果说城市是一个燃烧旺盛的炉子,那么乡下就是一把扇子,竹篾编的那种,简单,但可以带来微风息息。我说的是夏天,现在一样的夏天。前几天去城里,感觉城里的一切都被热浪包裹,被汗水包裹。随便把手伸到哪里,触到的都是湿漉漉的热汗。云贵高原是崎岖突兀的高原,立在云贵高原上的乌蒙高原更是崎岖突兀,高至四五千米,低至两三百米。我生活的小镇海拔在一千六百米以上,一年的四季颇为分明,而夏天并不酷热,是避暑的好所在。所以,尽管我向往城市,可是我更愿意呆在这个小镇看春夏秋冬们像舞台剧一样更换着幕景。

  我工作的中学是一所新建中学,十二年前我刚来的时候只有一幢教学楼,一幢学生宿舍还没有修建完工。现在,教学楼变成了三幢,别的设施也一并完善了。当年的学生,有好几个都变成了我的同事,而那些辍学回家的学生,他们的孩子也差不多有我的孩子一般大了。不过看见我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还跟当初一样腼腆。

  学生们都知道我上网,偶尔就与我在网上聊。我不反对学生上网,可是我反对学生过度地上网。我的班级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班级,学生成绩呈严重的两极分化,班上从前优秀的学生被选进了重点班,在我的一再坚持之下,最好的三名学生才得以保持在原班。我对学校的做法持保留意见,可是也不想太过冲撞,因此双方都做出了让步:抽过去一部分好学生,把最好的三名保留下来:颜俊、黄民、张杰。我想他们无论在哪个班级都应该是最优秀的,可是后来出了点问题。他们都爱上网。聊天、玩游戏,有时甚至访问色情网站。最突出的是张杰。张杰的老家在四川,小学时举家到云南做生意,在我们小镇暂居下来,张杰就在我们学校读书。他绝顶聪明,可惜迷上了网游,从此不能自拔。我们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学生中午近十二点放学,下午一点就得到校。张杰抓紧吃过饭后的半个小时的时间,也要进网吧玩一会儿,他的父母已经管不了他了。某天他突然加了我QQ,他说,李老师,您救救我吧。我哑然,同时还有感动与慌乱。我无法拯救一个沉溺与网络的孩子,可是我无法不去拯救。我说,你十五岁了,也是一个男子汉了。男人是做大事的,该断则断。后来我发现他缺乏自信,他总认为自己不够聪明。我说:你是最聪明的,只要你努力,你可以超过班上的任何人,还有时间,我一直看着你,我相信你。第二天,他主动找我调换座位,他说他决心戒了网络游戏,好好学习。

  是的,我一直看着他,我看着他的今天,也看着他的明天。很多个孩子,就这样在我的视线里长大。我爱他们。

  

  就在昨天,那个刘克玺的学生来找我。他已经读高二了。他来的时候,带来了他的写的一部近二十万字的长篇手稿。那些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在瞬间感动了我。我说,写吧,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作是一种过程,过程是最重要的。这应该是我从前说给他的话,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言不由衷,可是我只能这么说。我不能告诉他,写作是一种苦力,写作的结果常常是没有结果。他写得太执着,差点儿就荒废了人生中的宝贵时光。因为写作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毕竟只是一种副业,他最重要的还是要过好高考这一关。所以昨天我说,从现在起,准备高考,人生很长,写的时间还有的是。他点点头,很相信我。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相信我的话。我想我不仅只是他的老师,我还应该是长者,是朋友。

  我对那些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充满了敬意,哪怕它们还很稚嫩。

  我越来越爱上写作,可是这种爱越来越不纯洁了。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想我不能再随心所欲,至少我要让我的文字得到别人的承认。这种想法我想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它却使我的写作沾染上了功利的瑕疵。我的写作不再神圣,这种蜕变多么残忍,它亵渎了我多年的坚持。我想起张杰,那个被网游蛊惑的孩子,他说“李老师,救救我”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但又无能为力,才会发出如此呼喊。我跟他多么相似,可是我只能向自己求救。

  三十多岁,正年轻。比我大的人这样说我。可是八岁的女儿用这样一个词概括我和妻子:中年人。有点不知所措。人生仿佛才开始,就走到了中点上。如日当正中,虽然炽热,却也马不停蹄地往另一边走去。于是有了生的紧迫感。想活一回完美的人生,但一些缺憾却也脚印一样留在了身后。想妻子更温柔一些,想女儿更健康一些,想家庭更富裕一些,想工作更顺心一些。想人生更美好一些。那么多梦想那么多现实相互交织,幸福断断续续。

  我住在一所四合院式的小学校园里,拉开门,门口就是一个大大的操场。现在是正午,操场上有孩子玩篮球、打乒乓球、跳绳,或者你追我赶。我越来越喜欢那些活泼的孩子,他们笑起来的时候,比蝴蝶更美丽,比蝉声更动听。而且,只要我稍微认真一点,就能够看见我的女儿在操场的一角跳橡皮筋。她一边跳一边唱,她的白裙子鼓起来,把夏天漾成了春天。

作者: 榕树下    来源:     编辑: 关云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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