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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下午，太阳仍然毫不吝啬地灼烤着大地。到处都是白晃晃的亮光，到处都是热辣辣的空气。世界也似乎被蒸得有气无力，沉闷得如一潭死水，连一缕挣扎的微风也没有。
杜晓白缩在椅子里，办公室里，另外几个女同事正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高老师，你们家王一对你可真是没话说，每天下班都巴巴地来接你，啧啧。”
“哎呀，好什么呀，被他烦死了。”
埋怨的语气，却沁着甜蜜。
杜晓白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当初，郭飞还不也是这样？
“高老师，跟我们说说你的罗曼史怎么样，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怎么相爱怎么……”
“对啊对啊，快说快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哈哈……”
又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哎呀，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说的啊？他对我也不好，我还想趁机让他下岗呢！”
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的幸福却像三月的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杜晓白觉得心里有点儿堵，便去隔壁了。
五点钟，放学了。杜晓白慢腾腾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办公室里其他已婚的女同事一般是和放学的铃声一起消失的，边走还边交流着今天晚餐的内容和晚餐外的活动，总是说累，但回家的脚步却格外急切和轻快。
这就是女人，杜晓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杜晓白不想回家，但除此之外，别无去处。婚姻对于女人来说，真的是一座围城。大多数女人结婚后，便或主动或被动，给自己划了一个圈，任由自己在里面自生自灭。不管是婚前的蓝颜知己，抑或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婚后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变得疏远。似乎已婚女人是老公的私人财产，而她的时间是家庭的共有财产。
太阳就像符合中国国情的高官，虽然已经退居二线，可余威还在，一点也没有人一走茶就凉的凄惨。杜晓白和郭飞的家在四楼，过道里弥漫着饭菜香味。切菜的声音，洗好的菜放进烧得滚热的油里的哧溜声，冲洗锅子的哗哗声……热闹而又实在，世俗但又让人感觉温暖。
杜晓白受到了某种感染，她三步并做两步蹬上四楼，掏出钥匙。门是反锁的，开锁的时候，一整圈钥匙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单调而又呆滞。郭飞又还没回来。他有一个习惯，不喜欢反锁门。杜晓白就据此推断他是没回来还是在楼下和王老头杀象棋。
杜晓白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郭飞的声音略显疲惫。
“今天回来吃晚饭吗？”
“不回来了，有点事。”
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
杜晓白又没了吃饭的胃口。外面虽然比较热，但是呆在这房子里，却有点冷。一件件家具落寞地杵在那儿，没有生气。杜晓白开了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于是，房间里便充满这种夸张的叫嚣。杜晓白不是一个喜欢喧闹的女人，但她害怕寂寞，害怕这种死一般的沉静。她的目光在四周游离，最终停在茶几旁的照片上，杜晓白有点不敢相信，那个偎依在郭飞身边，笑靥如花的女子，会是自己——杜晓白吗？
认识郭飞的时候，杜晓白压根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他走在一起。他比她大很多，却有一双细细的一笑起来连缝也没有的眼，偏偏他又总是一脸阳光，宛如邻家小哥。杜晓白那时候追者众多，郭飞也没有向她表露过什么，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交往了半年。杜晓白觉得和他在一起比较舒服，仅此而已。后来，郭飞去外地进修，杜晓白也没有特别想他，但也没有接受其他人殷勤献出的玫瑰花。有一次，杜晓白的学校组织去旅游，目的地刚好是郭飞所在的城市。三月的晚上，春雨绵绵，郭飞带杜晓白走过他学校的操场。幽暗，到处又坑坑洼洼，郭飞走在前面，确定没有水坑才让杜晓白跟过去。走到亮处一看，杜晓白的裤子没湿，但郭飞的鞋子却已是汪洋大海。看到他对此结果心满意足的表情，杜晓白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后来，他们结婚了。杜晓白的学校在城西，每天下班后，郭飞会挤30分钟的公交来接晓白，然后两人手牵手地去等车。那时一般是下班高峰期，车上是水泄不通，郭飞经常一只胳膊吊住自己和晓白的包，一只胳膊环住晓白，小心翼翼的给她营造一个安全空间。星期天两人不再喜欢出去玩，在床上肆无忌惮地缠绵，然后互相抱着睡个天昏地暗。有时候晓白醒过来，发现郭飞在看她。
“是不是在数我的皱纹啊，以便决定我啥时候光荣下岗啊？”
郭飞马上做出呵痒的样子。
“还胡说八道不？”
晓白最怕痒痒了，马上乖乖地举手投降。
郭飞却不肯善罢甘休。
“要我饶你也行，除非你说一百句杜晓白爱郭飞。”
“好，一百句杜晓白爱郭飞。完了。”
“怎么就完了……好你个小臭丫头……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呵呵，我再也不敢了。”
杜晓白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空气中飘过郭飞那张笑眯眯的脸和呵痒的样子。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回应的只有电视机嗡嗡的声音。
杜晓白从沙发上站起来，窗外已是夜色深沉。玻璃上映出一张女人的脸，虽然还年轻，却染上了无精打采的青气。
日子悄然从指间流走，不经意间，一切已是山平水淡。两人已经结婚五年。郭飞早就不再去接晓白，他现在是公司的公关部主任，深得老板的器重。各种应酬铺天盖地而来，晚归早已是家常便饭。开始的时候，晓白总是开着灯，坐在客厅等他回来。可郭飞一回家总是倒头就睡，连话也懒得跟晓白讲。慢慢地，晓白也习惯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郭飞有时候回来声音太大，把她吵醒了，她也闭着眼装睡。有好几次，她感觉身边的郭飞也没睡着，但是两人谁也不说话，背对背躺着，静静地，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开学没几天，杜晓白正在备课。一个暑假的时间，很多学生的心早已是信马由缰，很难收束，作业是一塌糊涂。杜晓白正在备课本上写下学生作业中常见的不可容忍的错误，准备下次上课好好收拾一下他们，教导主任带着一个男子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新来的秦越，秦老师。教高二的数学，嗯，秦老师，你以后就在那张桌子上办公吧。”教导主任指了指杜晓白对面的桌子。
杜晓白不由抬起头来，刚好碰上秦越瞟过来的眼神。她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秦越也微笑着瞧她点了点头，嘴角微微翘起，就像是一个害羞的大男孩。
一整天，杜晓白忙得不可开交。上课，批改作业，然后整理自己的办公桌。可是总是出错，上课时居然走错了教室，批改作业又找不到自己的红笔。回到家，她又细心地把地板拖了一遍，家具重新擦了一次。晓白一般是过两天搞一次家庭卫生，今天早上出门时她搞了一次，地板什么的都还很干净。
杜晓白明白，自己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可是，筋疲力尽的她一沾枕头，大脑却不可抑制地清醒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丝毫没有睡意。
多像啊，那种眼神，那种嘴角微微翘起的微笑。
曾经以为，自己和文的那段感情早已云淡风轻，晓白甚至想，如果自己再看见他，她会微笑着邀请他来家里坐坐，把郭飞介绍给他认识，一如招待一个普通的朋友。没想到，它会潜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遇到合适的气候，它就会苏醒，蛰得自己心痛。
哪怕只是一些相似的细节。
文和晓白曾经是羡煞旁人的一对。晓白和那群死党胡天侃地的时候，文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微笑着看着谈兴大发的晓白，不时给她的杯中续水，温度刚好。大学四年，文这种润物无声的关怀让晓白的生活一如阳春三月。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诗总被晓白用来形容文。但是这对鸳鸯并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毕业时，文顺利留在了京城一要害部门，而晓白则回到了家乡。然后两人毫无悬念地分了手。但晓白并不恨文，暑假时，文的父母找到了她，跟她说起家中为文能留在京城所付出的种种代价，然后不经意间提起文现在的单位头头很赏识他，头头的千金仍待字闺中云云。晓白有些心领神会，然后咬牙给文寄去了一张自己和一位男同事的照片，并换了手机号码。下学期，晓白又申请调换了工作，从文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不留一点痕迹。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如脱缰之野马，涌向教室门口，以极大限度利用自己短暂的自由。年轻就是好啊，杜晓白拿好课本，边走边想。突然，楼下一堆围观的学生吸引了她的注意，走近一看，一张痛得有点扭曲的脸映入她的眼帘。而对于这张脸的主人，晓白是太熟悉了，何然，学校的“三大太保”之首，顶撞老师，敲诈同学，无所不到其极。杜晓白有几次就被他气得够呛。而现在，他身上哪还有一点飞扬跋扈的影子。膝盖上鲜血直冒。晓白突然有点心疼，毕竟，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走，我给你上点药，很容易感染的。”
何然想拒绝，但杜晓白眼中的温柔使他默默地爬起来，乖乖地跟着走了。
三楼，秦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晓白。
杜晓白慢慢喜欢上了呆在办公室的感觉，尤其是秦越在的时候。办公室其他几个女同事在没事的时候，喜欢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晓白一般是不参加的，以前经常是她一个人远远地坐着，现在她们说她们的，她只管和秦越埋头做事，做完了，两人不约而同地伸个懒腰，相视而笑。
市教育局组织全市高中教师篮球赛，杜晓白所在的学校自然是全力以赴。秦越也是其中的一名队员。每天下午，他不会再坐在晓白的对面，篮球队为了迎接这次比赛，下午集中训练。办公室的老师经常开秦越的玩笑，说他练球太辛苦了，人瘦了一圈。秦越看了一眼晓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晓白正走在街上，迎面碰上市二中的李老师，他们是阅卷的时候认识的。李老师是二中篮球队的队长。
“今天下午和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较量了一下，果然名不虚传啊！”
晓白哦了一声，对篮球，她向来不感兴趣。
“你们那个新来的叫什么老师可真是个狠角色啊，摔成那样了还不肯休息。”
杜晓白心里一紧，李老师后来还说了什么她全听不清了。她拿出手机，拨秦越的电话，可总是关机。晚饭后，她又拨了一次，这次，电话通了。
“晓白，”秦越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今天下午打球是你摔伤了吗？没事吧？”
“不是啊，怎么啦？”
杜晓白松了一口气，但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生气了。
“那你干吗关机啊？真是。”
那边很久没有做声。
“晓白……”
“恩？”
“没事，你休息吧。”
第二天起床，晓白发现自己的眼有点泡肿。办公的时候，她把头埋得很低，一不小心碰上秦越询问的眼神，她就快速把头别过去，假装没看见。
她昨天做了一晚上的梦，文骑着自行车，搭着她穿过满是柳树的小径，柳絮飘飞，柳条温柔，她不由地靠在文的背上，文一转头，却变成了秦越……
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梦见文。
圣诞快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晓白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城市。它似乎是没有春天和秋天的，季节的变化是跳跃式的，而且是很泼辣的那种，热时如火冷时是刀。但晓白是一个很服从生活惯性的人，她的感觉似乎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懒懒的对新的变化提不起兴趣。一个结婚六七年的人，也许都是这样。晓白经常这样自我解嘲。但是这天，她内心的希冀却在蠢蠢欲动。手机铃响的时候，她的眉毛会调皮地往上一扬，眼里有浅浅的笑闪动。但看了号码之后，这抹笑却有点黯然。
“妈……谢谢……我不回来了……没关系，我还要上课呢!”
晓白走过办公室外面长长的走廊，灰暗的天，雨不大，稀稀疏疏地，敲打着几株瑟缩的常青树。放学后的校园格外的冷寂，晓白只觉得风肆虐地往心窝里钻，一点一点地吞噬自己身上的温度。她不由地紧了紧黑呢大衣。哎，赶上这样的天气。晓白低着头，慢慢地走着，细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提防和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就看见了秦越横在面前。
“秦越，你，你怎么还没回家啊？”
“我在，”秦越吸了口气，藏在后面的手伸出来，一束鲜艳的玫瑰，红得晃人的眼。
“晓白，生日快乐！”
杜晓白呆在那儿，这样的场面自己以前多么熟悉啊，只是男主角换了，而昔日的男主角今天居然连电话都不打一个。郭飞，今时今日，不知我杜晓白在你心中还有多少分量？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
晓白一时泪如雨下，头脑中无数往事幕幕重演。夜色氤氲，她素净的脸一如雨中摇曳的梨花。秦越心中一动，轻轻地拥她入怀。晓白并没有拒绝，也许，她是太累了。记得郭飞曾经说过，女人是花，而他郭飞心爱的女人则是花中的蕊，他会小心呵护，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是—
“晓白，其实一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他不爱你了，你离婚吧。”
晓白只是摇头。
“他连你生日都忘记了，你又何苦再留在他身边？前段时间不是有人看见他在外面和一个女的……你又何必这么执着呢?”
晓白不语。半晌，才问。
“是谁看见的？”
“你别生气啊，晓白，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我也是和我朋友一起去喝酒，无意见撞见的。”
不知怎么的，晓白突然觉得有点呕心。她看了秦越一眼，深深的。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你和我的一个朋友长得有点像，因而对你格外关心，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但今天我发现，你和他一点也不像。”
说完，晓白径自走开，丢下目瞪口呆的秦越。
晓白下了公交车，手机响了。是郭飞的一个死党。
“嫂子，飞哥在我这里，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说什么对不起你啊……你们怎么啦?”
晓白哽住，嘴角有涩涩的液体滑过。
“我们很好啊，就是今天早晨吵了一架。没事的，你等会儿，我这就来接他。”
只有晓白知道，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伙流氓抢去了郭飞的钱包，郭飞疯了一般的扑上去，只因为钱包是晓白为他买的第一件礼物。
也只有晓白知道，那次郭飞虽然抢回了钱包，却被那伙人打了个半死，从此不能再过夫妻生活。
但是，直到此时此刻，晓白才真正明白，郭飞的冷淡，只是为了让她，能重新寻觅一份新的幸福。
但这份爱，晓白又怎能割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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