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父亲：
近日胃总是痛，不至受苦，但总也不能摆脱，亦不能告知女儿，很是恼心。早起时，耳朵里轰隆隆的，像是一列无止尽的火车正在淌过无止尽的岁月。突然停下来，我便跌入了深渊，落到一个没有光亮没有温暖的境地。
我想起我曾常在离住处不远的林子里静坐，那段时日，稍稍坐一坐就可袭一身凉意。微风阵阵，循着那里的蜿蜒小径，一路拂过去，似要抵达生命里最令人欣喜的庭院和水泽。
为院子里的樱花系上铃铛，好惊走鸟雀，防它破坏花期。买来上等的紫砂壶，泡精致的茉莉花茶，在以解午后的疲乏。茶烟升腾，环绕花铃，微风阵阵，花枝微摇，花瓣落入茶中。茶香裹进花香，像岁月的味道。日子，如此静好，可天上人间，可千年万年。
茶烟花铃，这我是给女儿取的名字，她听了甚是欢喜，说父亲真聪明绝顶，能取这样好听的名字。
女儿：
不管从哪里回来，第一个见到的总是你。我把行李全部抛给你，还义无返顾地跳上你的背。你总是对我说，你要买什么写个单子，我全部帮你买回来。
我小心翼翼地向你展示我的爱情，你怕我伤着，怕我累着，笨拙地从中鉴定，让我躲在你身后，然后悄悄告知我结果。你努力以我的标准来衡量你满意的事情，你说：丫头，你终究要离开我的手，所以你快些长大吧。但是我是知道的，你有多么不愿我离开你。
你住在深深的庭院，我流浪于遥远的地方，但我总是隔段时间便回到你那里，告诉你我找到了母亲的哪些踪迹哪些情绪，告诉你我的喜悦和忧伤。我怕你伤心，怕你总是一个人。
(二)
父亲：
其实我是知道的，青春，生命，情绪与失落，幸福与悲伤，终究会消失不见。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总让自己卑微地相信，回忆是好的，岁月也是好的，虽然于太多人而言那些都太过于平庸，但我相信着，相信这份平庸总会为我抵挡一些对于所有一切消失不见的恐惧，包括我最宝贝的女儿。
但是往往这份相信，在身体稍微有些不适的时候便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时候我多想有女儿在身边，对我说，你不要痛了，我不准你痛。于是我就真的不痛了。
但是所谓相信，不过是聊以自慰，不过是暂时没有失去的证明。人若要相信，若要信心满满地继续走下去，总要得到一些。大概人类就是这样卑微的生物，在这世间艰难地行走、生存，并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我努力给予我的女儿，让她能信心满满地往前走，让她觉得，父亲把我带到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女儿：
你问我相信吗？之前你没有教过我，所以现在你问我相信吗？我说我想去相信，可是我走了你就憔悴了，你能让我相信么？你能快乐么？
我并非想总是一致我们的步调，只是想总是与你分享。如果你相信，你会生活得好些，那么你就相信吧，我也会学着慢慢相信的。我原是这样打算的，真的，父亲。
这次我去了一个有着漫长历史的国家，那里的树木都很苍翠，那里的人们都不说话，他们喜欢喝宁静的下午茶和去教堂做礼拜。
我在一个很宏伟的教堂里看见了一群唱诗班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好看的脸孔和清澈的眼睛。我看见很多白色的鸽子停在教堂的穹顶，像天使散落人间的羽毛。然后它们纵身一跃，就轻巧地落在了广场上，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这个广场，曾是你向母亲求婚的地方，多么浪漫啊。你说当母亲戴上戒指的时候，这群在广场上吃路人撒下的食料的白鸽突然振翅飞起，落下雪白的羽毛在母亲的头上，像一朵全世界最美丽最纯洁的头花。
我听见鸽群对我说，天上得云朵正在伤心地哭。我问为什么，它们说云朵开始看不见人间忧伤了，人间是个多么有趣的地方啊，连花草树木都可以流泪叹息。
(三)
父亲：
倚着窗子，看见鸟雀正追逐得畅快。我原是奢望，不管走到什么地步，总会有个人让自己实实在在地依靠，可是每每胃痛，或者身体别处的病痛发生了，却又开始感伤身边没有一个人。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人，身边怎么会有个理所当然的存在，伴着我，偶尔谈笑风生，偶尔默默不语呢？女儿总是要离开我的手的，而现在她已经离开了，我身边还有什么人呢？现在我身边存在的人和发生的事，几乎和我无关。我想提些生活素材加进我的茶里都不能。
你母亲去了遥远的地方，你说你去追寻她了。我是知道的，没有母亲的成长，于你是一种缺失，只是你的母亲真是任性的女人啊，她美丽可是骄傲，她灿烂可是短暂。走了她，来了你。我确信你是代替她的，那时我确信。只是你越长大，我越觉得，你的离开，才真的是我生命种的缺失。我曾无数次期盼你的长大，可是等你真的长大了，我却真的失去了。
你并不像你的母亲。你曾为此感到歉疚，你说，父亲，我不如母亲美丽热烈，你会不会感到孤独？我总是笑，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儿，你是美丽的，也是优雅的，只是还不够成熟，你还需要长大。
女儿：
母亲是我听你说过的故事中最耀眼的存在，也是我的图腾。多年来你对母亲的怀念，让我越来越觉得，我必须去追寻，去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可是父亲，你要相信，你没有失去我，真的。我终归还是会回到你那里，和你种花泡茶做饭系花铃。那个时候，你还会不会怕鸟雀破坏了母亲最喜爱的樱花的花期，而去制作那许多精致的花铃呢？你还会不会固执地唤我茶烟花铃吗？
我明白的，我的名字是你缅怀母亲的结果，你是浓茶，母亲是樱花，而花铃是你和母亲之间的媒介，是你呵护母亲的象征。
但是你知道，我和母亲在你心中从来没有混淆过。你说母亲如樱花般丰盛，可以直接变成浓茶，而我是稀疏而浅淡的梨花。你说你的宝贝女儿才最需要呵护，你说你最喜欢梨花满天。我总是很开心，你的赞美是宝贵的，你的赞美从来只留给母亲，在我长大之前。
这个城市很吵，我觉得我本不该来到这里，可是你曾说母亲最向往这里，于是我来了。
我并不喜欢喧闹，我并不喜欢每个人都穿着大号的衣服在街上招摇过市，我不喜欢纹身和烟蒂，不喜欢啤酒和浓烟，还有那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的机器转动的声响。
你说母亲曾经非常沉醉于这喧嚣下面暗涌的忧伤与绝望。
可是我在大哭一场之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什么也没带走，也没什么能让我带走。在短短两百年的时间里，能沉淀这么多的悲伤与怨恨，这是个自暴自弃的城市。
你说你明白母亲为什么喜欢这里，可我真的不明白。(四)
父亲：
我常对人说我过得还好，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过得好不好。起码“还好”两字可以让自己不至于处于非主流，不至于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子而惶恐不安。我有许多要确定的事情，比如自己正确与否，比如是否真的得到，再比如自己能否做得到。
不为这些问题而烦恼的人也不能算凡人吧，或者，太在意这些问题的人根本不配做凡人。或许我太过在意这些细小的枝叶，太过沉迷于这些过程的描述。因为我常常看到很多人在大哭大笑之后仍然平静地往前行。也许真的只有我在重视这些不起眼的悲喜，我不配做凡人。
女儿快要回来了，每当此时我总是很开心。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黑，她的眼眸总是清凉如水。看见她一次，我就可以安然地度过整个夏天。
女儿：
从前的从前，你总是帮我确定好。而我总是对你确定的事情深信不疑。在这无垠的草原上，我开始怀念你说的话，丫头，你终究要离开我的手，所以你快些长大吧。
羊群总是很听话，牧人总是在低矮的草丘后面午睡。我拿着你和母亲的合影，寻找照片里的那一片天和云。
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还有那么多的烦恼跟忧伤，那么多的不确定。你在帮我确定的时候，一定很小心很艰难吧，父亲。辛苦你了，对你施与我的恩，我永远感念着。
(五)
父亲：
前方究竟存着什么，这是我一直在问的问题。于一般凡人来说，恐惧是因为未知；于我这个不配做凡人的人来说，那恐惧早已翻了好几番。于是我相信，回忆是好的，岁月也是好的。夺走你母亲，然后再让你离开我，女儿，我的生活只能依靠回忆。
但不知哪日我忽地明白了，回忆如茶，禁不得反复把玩。茶泡到第三四次，茶色要淡，茶味也要淡。回忆若是被拿出来次数多了，便会慢慢晦涩起来，慢慢不真实起来。久无人问津的草丛，能发育得十分完满。所谓天然之美，理应造之天然。那陈年老酒，也只有年年岁岁的尘封，在出窖之时，方是最醇香之时。
只是我还不知道，要尘封多少年，才能让回忆升华，才能拿出来品味。也就是说，我不知道，要让你离开多少年，才能再把你重新带回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我的问题总是不断地产生不断地消失。产生的我无法解决，只能让它消失。
女儿：
你的茶淡了，你说丫头，你就要离开我的手了，你怎么还没有长到足够大呢？我要怎么放心呢？我总是不理解，什么时候才是足够大呢？我觉得我陷在旋涡里，我不能明白你的话。是不是等我长到足够大了，我就可以帮你确定危险、帮你提行李、让你跳到我的背上呢？就可以对你说，你要买什么写个单子，我帮你全部买回来？
你来信说院子里的草长得很深，你没有办法一个人处理。于是我从沙漠里回来，帮你除草。你心疼地望着我灼伤的皮肤，说以后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母亲也只是说说而已。
沙漠是残酷的，我在那里挑战了我的生存极限。最后是一辆破旧的卡车，把我带到了沙漠边缘的小镇。
小镇的人们过得很快乐，他们的脸上和胳膊上，是红黑又闪亮的皮肤。他们说，沙漠是粗犷而温柔的生物，是有着最真实性情的存在，坦然地屹立于这大地之间。
你大概没有办法想象吧，你知道吗，那里的人们真的很快乐。
(六)
父亲：
能用尽的是文字，不能写尽的是心。不管我自己如何窥视自己的内心，总也只能领略些皮毛。神很调皮，故意把人心弄的无比复杂。但这时女儿可爱的脸总是会跳出来，逗得我不自觉地笑。她的笑声总是回荡在我取水的泉边和井里，我采茶的田埂和山坡。
女儿还真是和神一样调皮。
有天我对女儿说，所谓文明，大概只是浩浩荡荡地带走一切，大概只是领着人类走上荒芜的不归路。女儿很慌，她说不是这样的，我还会回来，回到你身边，带你走进天堂一样的世界。我问女儿，天堂里有什么呢？她只说，有很多花草很多树，很多河流很多天使。
我信了，女儿是美好的，她说的话都一样美好。
但是愈是这样想却愈是不可得，在长长的等待里，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怅然若失，也会生起些许无奈。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把一切交给神定夺，仿佛神是推托责任的最好借口。自己做不到了，自己得不到了，剩下的就是神的事了。
女儿：
你总是叮嘱，让我不要去计算。你说计算是件很伤神的事情。你说要计算就让你去，什么划算不划算，什么长久不长久，你会帮我计算了危险之后再放我往前走。你是浓茶，而我是淡花，你说浓茶经得起折磨而淡花经不起摧残。你说等我养精蓄锐，吸取天地精华变成浓茶了之后再去做那些淡花做不来的事情。
这里真的是个吸取天地精华的好去处。尤其在夜晚，纳木错像天使流泪的眼眸。所有的生物在这里都会闪闪发光，像精灵一样。这聚集了众多精灵的圣地给了最完整的洗涤。
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有个眉目清秀的男子，是他在湖边救了产生高原反应的我。
父亲，你说他会不会成为我爱情的归宿呢？我问你。你说不会，你说他已经在湖边救了十几位美丽的姑娘，而我的姿色并不在她们之上，我只是灵秀，但并不十分美丽。
若是他并不以貌取人呢？我仍不愿放弃。你说，如果你生得丑陋，他也许会爱上你，但是你也并不丑陋，所以他没有理由爱上你。这样的男子，只会爱上两种女人，一是你母亲那样国色天香的女人，二是容貌比你丑陋但灵气比你逼人的女人。
原来你都替我计算好了。你说好比一个人在盛放的百花园中选一朵花，他的目光只会落到其中最独特的一枝上，而你并非最独特的。
后来你收到一封那男子要转寄给我的信，信中说他爱上了一位容貌丑陋但是无比善良的女子，他们最后结婚了。我让你替我回信，祝他们幸福。
(七)
父亲：
院子里的樱花在簌簌地落，我写信告诉了女儿。她马上从东京赶回来，那里是我认识她母亲的地方。她说那里的樱花开的正茂盛，但是更愿意和我一起赏落花。她说落花的弧线很美，可以让她想象，她的母亲那时是怎么离开的，以一种无比骄傲的姿势。
我笑了，傻女儿，你正在芳香馥郁，你不用再去苦苦追寻的，你的母亲就在这里，在满地的残花中间。女儿流下眼泪，捧起一堆花瓣，母亲，多年追寻，我终于找到你，原来你一直不曾离开。
女儿：
父亲的茶从来没有这么香，仿佛弥漫了整个世界。
因为我终于，真的，回来了吗？
在我们一起坐着观赏樱花落的时候，许多附近的居民都循着香味儿来到了这里，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和父亲，以及我们生活的这个院子：
荒无人烟，杂草丛生，只有院中央种着一棵苍老的樱花树和一棵矮小纤细的梨树，两树中间有张落满花瓣的石桌，桌上有个正在飘着茶香的精美紫砂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