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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转身出去，重重地把房门拉上。他准是又去棋苑了，继续沉湎于那个没有终点的黑白世界。茗不得不再次孤独地坐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暗自神伤。这样的日子似乎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分手，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
弘和茗是大专同学，两个人曾经是班级里让人羡慕的一对欢喜鸳鸯。毕业之后，他们都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是留在了这座拥挤的城市。租房子、找工作、独立生活，种种现实的生活问题在他们离开校园的当天，就成为了他们必须面对的主题。两个人的家庭背景都是比较普通的那种，所以一旦他们决定留在城市里同居之后，他们也就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应付一切了。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也许是没有意识到生活的实际压力，成天高高兴兴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毕业时两个人都找到了还算过得去的工作，因此，他们自愿地分别写信回家拒绝了父母继续的资助。由于他们都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所以尽管他们的收入加到一块儿也并不多，但是过普通的日子还没有太大问题。他们都决心为今后的幸福努力打拼。
美好的事物虽然稀少短暂，却是两人心中最大的支撑。他们每天很早起床，在匆匆吃了简单的早点后，天还没大亮之前就各自上路。大城市自然有它本来的诸多弊病，其中因为距离的原因交通状况始终是大多数人都无法满意的难题。茗的个子瘦弱，每次挤工车的时候都非常吃力。弘工作的地方正好与茗在一个相反的方向。刚开始的时候，他都努力在茗上车前为她开道，直到茗上到公车之后，他才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车站再次为自己在姗姗来迟的车厢中争取一席之地。后来，到冬天以后，因为乘车的人更多了，弘也没可能继续为茗开道。好在茗已经渐渐适应了每天清晨的这场肉搏，她似乎结实了一些。
好容易克服掉上班路途中的困难，弘所在的公司却因为老板卷款逃跑而倒闭了。临近岁末，仓促间要找到一个稍好的工作，谈何容易。所以弘成天在大街上四处奔忙，光复印投递简历文凭都花去了不少钱，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弘只得接受现实，先后打了两份短工。可是微薄的收入与巨大的工作量之间根本没有丝毫平衡，弘实在想不通，情绪与心态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忽然间失去了方向，让他感觉无所适从。他的时间多了起来，他只得到住所附近的一家棋苑去闲逛。开始的时候，他只是看看，后来开始接着玩念书的时候就间或参与的围棋游戏，他整个人都渐渐沉闷了起来。
茗做文书的工作倒还算稳定，可是那点可怜巴巴的收入终究难于支撑起两个人的生活。虽然没有任何法律上的认定，但多少这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呀。房租、水电气费、起居家用，还有一日三餐等等无法回避的必需，让掌管经济收支的茗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弘的努力象偶尔浮到水面来透口气的小鱼，对于他们的生活来讲，更多的时候是波澜难兴。
这样的日子是无法长久延续下去的，除非有较大的改变。两个人相互之间的口角甚至埋怨，渐渐超过了往昔的甜言蜜语。同样缺乏生活积累的两个人，不禁开始害怕这样一条持续向下行进着的弧线，最终能够给他们自己的人生画出一道什么样的轨迹。两颗年青的心，刚刚在不久之前碰撞出的火花，仿佛已经被冷峻的现实迅速熄灭。他们不再谈论遥不可知的未来，甚至也没有力气去回想过往的灿烂阳光。每个清晨茗轻轻关上房门的时候，躺在被窝中的弘只能一动不动。
过早选择同居是轻率的，特别是没有任何基础的同居生活，让他们这两个刚二十岁出头的都市外来人员，感觉到极端的具体与无奈。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需要去解决，本来应该一加一大于二的设想，却因为两个人之间日益增加的分歧而削弱了互相帮助的能量。思前想去之后，茗在一个傍晚的时候准备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直等到弘从棋苑中回来。茗决定同弘推心置腹地谈一次，然后离开他。
弘无奈却平静地接受了茗的提议。他自己也清楚建立在空想基础上的美好生活，连一二级的西北风都抵挡不住。人挪活，树挪死。分手也许是让他们得以重新开始的最好选择。不过他们的心都在暗自流泪，毕竟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洁净而真诚的。只是，他们稚嫩的翅膀还无力支撑起理想的风帆，他们只能在还没有见到真正的大海之前就不得不仓促上岸。
弘把能够留给茗的所有东西都留下来，他只背着简单的衣物离开了这座让自己曾经满怀希望而最终却心灰意冷的城市，他决定回到家乡，那里至少有份确定的工作在等他去做。茗会搬到离公司更近的一个地方去居住，那里她有两个同样来自于外地的女同事一起合租一个不大的套房，这样她们的负担都不会太大，只要能不断地工作，茗就能够继续在这座城市里独力支撑下去。
两年之后，茗已经非常适应单独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了。她是一个聪明而勤快的女孩，同时善于从过去的日子里吸收有益的养分，因此她不断变得理智与坚强起来。她的生活完全走上了稳定的轨道，如果说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她的婚姻问题。在这座无亲无靠的城市里，她终究是需要通过结婚来确定自己今后几十年的生活状态。然而，这是一个不轻松的话题。不要说能够找到各方面都不错同时还真正有感情基础的结婚对象，就是降低标准撇开很奢侈的美丽爱情，想找一个有一定经济基础并且愿意安心过日子的男人，都不是简单的事情。好在她现在刚满二十三岁，时间还不晚，她可以把希望寄托到明天。
离开城市之后的弘，回到了家乡的小县城。在这里他是有一点优势的，无论是文凭还是见识，他都有拿得出手的地方。他在回来后不久，通过亲戚的帮助参加了县城政府的招干考试，并且很幸运地成为了一个在当地级别不算低的领导的秘书。这样的转变对他来讲是足够感觉兴奋的，他隔三岔五地陪同领导四处考察开会，时不时写写稿子，更多的时候是陪笑敬酒，很快就上了路，成为了领导足以信任的心腹。加上他人年青，样貌也端正，陆续有几个当地条件比他家好许多的女方家庭托人到他家来说亲。他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远在他方的茗，他不顾家里的说辞，回绝了那些人的好意。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继续单独地生活，命运让他们在那个寒冷伤心的冬天分开之后，失去了一切联络。分手后不久，茗的手机在挤公车的时候被小偷摸走了，她在后来买了手机也同时换了号码。她想到过这个失去的号码是弘唯一能够在几百万人口中找到自己的途径，但是，她在换号码的时候，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选择继续使用那个正式登记过的号码。她当时觉得，离开自己之后的弘，恐怕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
弘在成为了领导秘书之后的一年左右，感觉自己能够有条件去寻找自己失落在那座城市中的爱情了。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乘坐飞机回到了茗所在的城市。在飞机上，他想起自己一年多以前挤进硬座火车返回家乡的景象，心中不免悄悄感叹。可是，到达城市以后，他没有能够找到茗。茗的联络方式当然是过期了，他来的时候指望着从留在城市中的同学那里打听出茗的行踪。看来茗并没有同这几个同学联系过，弘奔波了整整三天，一无所获。站在高高的电视塔上，弘可以俯瞰到整座城市的风光。可是，茗那瘦弱而刻骨铭心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其中某个弘所找寻过的地方。弘在无尽的失落之中，登上了北上的飞机。
又过去了三年。弘终于在这个夏天结婚了，对象是县委大院里一个副书记的女儿。对于一介平民的弘来讲，能够攀上县领导的女儿，他也算是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生活开始过得有滋有味起来，没有了衣食之忧后，弘学会了成天在脸上堆满笑容。只有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弘会悄悄起身站到阳台上，在暗夜里点燃一支香烟，任由烟雾弥漫在眼前。这时，他就能够在一片迷茫之中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拼命推挤在人群之中意图登上公车的身影。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奢侈到足够让他不满足于生活现状。他的婚姻在某个角度来看，的确只是一种交换。因此，他有理由反复地去回想刚毕业后的那个希望与甜蜜交织的秋天，以及那个想忘也忘不掉的冬天。
茗的际遇在这几年里却并不让人高兴。她的工作在头三年里还稳定，可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因为她开始主动或被动地变换工作，因此她的生活始终处于一种奔波的境地里。在婚姻方面，她尽管已经不再侈谈爱情，只希望找到一个过得去的有房子懂生活的男人嫁掉算了，她也非常失意地没能实现这个想法。曾经有过两个比较适合结婚的对象，一个因为家庭反对，一个因为男人过于花心，最终都没有成功。二十六岁的生日过后，茗感觉自己在这方面一再降低的要求几乎要触及自己预设的底线了，越过这个基本要求，难道还要接受委屈多年的结局？她一直后悔当年没有给予弘足够的时间去克服暂时面临的困难，因为她自己在面对生活压力的时候，更多是希望依靠到他的，然而，弘根本没来得及调整好心态就被她逼迫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如果一切能重来一次，茗愿意付出更多的耐心与关切去让弘振作起来。可惜，这只是一个假设。
时间又过去了三年。茗终于在自己接近二十九岁之前结婚了，对方是一个气象局的研究员，再婚，有套八十几平米的房子。他的孩子判给了女方，每周那个小男孩会回来住一两天。茗婚后的生活过得还算平稳，她打算养个自己的孩子，他丈夫倒不是很急。这样的生活是完全可以消磨时间的，茗也因此正式改变了户籍身份。可是，茗始终不能感觉幸福，或许，幸福本来就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一个人一生难得拥有两次以上？现在茗把与弘在毕业以后那个短暂的秋天当作了自己至今唯一的幸福经历。那是足够她回味一生的：金黄的落叶洒满林荫小道，茗被弘驮在背上飞快地奔跑，两个人的笑声回荡在公园的高高院墙里……幸福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不去考虑生活中琐碎的事情。
弘的女儿有两岁大了。他在为女儿取名字的时候坚持挑选了“茗”这个字。他的妻子不能算能干，也没有茗长得好看，不过这些都不会影响弘对她的感情。弘是有能力并充满责任心的，嫁给他的女人能够过上舒心的生活。不过弘始终不觉得自己对妻子有可以算作爱情的感情。他知道，自己的爱情给了一个与自己女儿名字相同的女人，之后结束在一个没落的寒冷冬季。好在没有爱情的日子照样能够红红火火地过，至少在表面看来，弘的家庭生活让人羡慕。
终于到了茗与弘再次见面的时候了，这已经是在又一个两年之后，距离他们分手的那个冬天整整过去了十年。弘到那座城市去出差，开会期间与老同学相约在一个聚会中见面。十年之后的这些模样依稀的张张成熟脸面，或深或浅地被时间雕刻上了历经快乐与痛苦的点点痕迹。饮酒高歌的时候，能够感染当场所有人的爽朗笑容，都来自于对过往青葱岁月的回忆。得意与不得意，无非是暂时的生活状态而已。曾经在精神上赋予过真诚与寄托的东西，在老同学们的眼光中似乎已经不是可以用金钱或者地位来衡量的了。
弘畅快地喝得有些迷糊的时候，茗却没有任何先兆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尽管醉眼惺忪，弘还是一眼就辨认出了茗。这个身材已经比较丰满的女人，给予他的第一印象仍然是清新纯净的感觉。茗也看见了弘，生活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富足的意味，她在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际遇一定已经大大的好转了。他们也就在刹那间注视了一下，然后回到了人群中继续欢闹。在场的人们似乎经过十年之后也早已淡忘了他们曾经的恋人关系，没有人提起那些可能让人感觉尴尬的往事。整个过程里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交换了彼此大体的生活状况。
聚会结束之后，茗和弘与大家一道各奔东西，他们甚至都没有相互留下各自的联络方法。他们的心里当然不能没有一些感触抑或波动，但是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定位。爱情已经结冰，无论他们有没有在过去努力想去让冰融化，他们的缘分都早已结束。也许，他们十年的人生经历，唯一能够证明的就是爱情与婚姻之间往往缺失的那个等号。对此，他们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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