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土坎汽车站下了车，来到大洋河渡口，太阳已经下山了。暮霭从四野升了起来，一抹绛红色的夕阳，给大孤山镶上了一层美丽的花边儿。晚风挟带着鱼腥气，一阵阵地扑到人的脸上，怪凉的。

　　这里是大洋河入海处，河身宽阔。一场暴雨刚过，大洋河依然没减它雨中的威风，汹涌奔腾的浪花，直往岸上扑来，发出“哗——哗”的响声。靠近河岸的浅水里，拴着一艘没篷船，随着水波微微浮动着。船舷上，站着一只雪白的长脚鹭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发现了我，“咯”地叫了一声，扇动着翅膀，掠过水面向河西飞去了。“喂!摆船的!……”我把两手围成个喇叭筒，放在嘴上一个劲地喊，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人吱声。只有长脚鹭鸶，停在对岸伸长脖子咯咯地叫着，好像在气我说：“看你怎么过来!”看样子摆船的是不能来啦，还是自己动手吧——我打定主意，解开了船绳。虽然以前从来没摸过船桨。“站住!”忽然，岸边的青纱帐里，传出了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喊声。随着，一个沾了满身泥巴、皮肤晒得黝黑的小孩，从青纱帐里窜了出来，一转眼就来到岸边。这时，船已经离开河岸十多丈远了，随着浪花东一头西一头地颠簸着，一点儿不听我的使唤。“别往前划!站住！”他挥动着手中的细柳条，声嘶力竭地又喊了一声。不知是气不够还是什么原因，听起来声音有些颤抖。我打量了一下，这孩子顶多不超过十二岁，浑身光溜溜的，只穿了一条短短的裤衩，左手还提着个破洋铁罐子，看样子好像是钓鱼的。“准又是来淘气啦。”我自言自语地说。船仍然箭一般向前冲去。“扑通!”忽然，我的后面落下了一个巨大的东西，溅起的浪花飞得老高。我调转头一看，河岸上只剩下一个破洋铁罐，那个小孩却不见了。我“哎哟”一声，正要拨转船头去救他，呀!他已经从船后的水里钻了出来，双手拽住了船帮，两腿一弓，就像个小青蛙似的，一下子蹦到船上。一切是这么意外、这么神速。我还没清醒过来，手中的桨就被他一把夺了过去，往左一支，船头猛地来了个急转弯，飕地一声向北冲去，差点儿将我晃倒。“你……”一句话还没吐出口，“哗”地一声，一个大浪像山一样从斜刺里压下来，擦着船帮驰了过去，溅了我们一身水。多亏船调转了方向，否则可要出危险了。“小朋友，真亏你啦!”我拍着这个神奇的小黑孩的肩头说。他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瞪了我一眼(呵，好严峻的目光啊)“谁叫你随便开船?你知道这里的航道吗?”“航道?”我神经质地反问了一句，感到很意外。“你看那!”他用手指着刚才我差点儿冲过去的水道说，“那叫‘鬼道’!那里水深浪大，听说还有暗礁，我爷爷摆了一辈子船还不敢从那儿走呢!你……哼!”他翻了我一眼，缩了缩小小的翘鼻子。这时，“鬼道”似乎有意在我的面前发威，一个跟着一个的浪峰，前挤后拥地向前推去，就像一群出山的猛兽，发出一阵悸人的嚎叫。方才我一点儿也没害怕，经小黑孩这么一点拨，再看看眼前这触目惊心的场景，心里可就有点儿忐忑了。“这回不会出危险了吧?”他瞥了我一眼，张着大嘴畅声笑起来。“你知道害怕吗?”他调皮地问我，“我怕你瞎闯，所以听你一招呼，就往这儿跑。爷爷回家吃饭去啦。可你，还不答理我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有意岔开他的话，问：“你是在钓鱼?”“钓鱼?”他望了我一眼，又大声地笑了起来，“小孩儿才钓鱼哩！”他说着，故意挺了挺胸脯，仿佛这样就更像个大人似的。“那么你是……”“捉虫呀。”他指了指岸上的破洋铁罐儿，告诉我说，“我今天在学校听西堡同学说，他们那场的稻子遭了‘蜷虫’。我听了很不放心，都隔不远儿，他们地里有，我们这里还能好吗？一放学，我就向杨伯伯要破洋铁罐，提着往地里跑来。”“没对你爸爸说吗?”我问。“没有呀。”他脑袋一晃，郑重地说，“还不知有没有呢!爸爸是生产队长，挺忙的。他天天都不着家，忙得连烧饭的水都没工夫挑，回回都是我和妈妈两人抬。”太阳已经滚下西山坡。大洋河就像一匹缎子似地抖动着，映着晚霞，闪着一片橙红色的光波。渡船在小黑孩的操纵下，像一匹温顺的小鹿，兜一个圈子，绕过了“鬼道”，很快划近了对岸。他把铁锚一下子丢到水底，扶我上了岸，用小手搭起凉篷朝孤山那里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把可爱的小翘鼻子对着我，出其不意地说：“叔叔，我跟你去好吗?”“跟我去？不回去妈妈能放心吗?”“那——”他张了张嘴，眉毛拧成个小疙瘩。“那，你自己也找不着道哇。”哦，他在关心我呢!“能!这个道我走过一次，不就是顺这儿笔直往西去吗?”“不!”他摇了摇头，“我准知你非从这儿走嘛。告诉你吧，这道叫雨冲坏啦，中间还隔着条大河呢！你得从北面绕。看，就是从那儿!”他伸出结实的小手，指着苇塘那边说。

　　“啊!这不就知道了吗？你这小家伙!”我高兴地一下子把他抱着举了起来。他挥着小手，笑得格格响。一只白鹭吃惊地往这里望了一下，振着翅膀向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