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突然地不喜欢面对着我，每每看见的总是她逐渐消瘦的背影。

　　妈妈，我举着满是优秀的成绩报告单，奔向低头劳作的妈妈。妈妈却是迅速地转过身去，并不肯伸手接过，只是轻声地说，念吧，把考试成绩和老师的评语念给我听。

　　妈妈的肩膀似乎已经撑不起厚重的衣裳，突出的颈骨支棱着蓬松了圆髻的头。

　　二

　　小时候，做事的妈妈喜欢把我用宽宽的布带子绑了背在身后。那时候她的乌发如云，丰润白皙的颈脖里有令我着迷的体香，并不丰厚的后背，却总是能够让我安然入睡。

　　三

　　夏夜的星空下，和妈妈同卧在露天的竹床上，妈妈给伸展开身体的我，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在清凉中睡足一觉，蓦然睁眼的我看见，疲累的妈妈只占了竹床小小的一侧，大概是侧躺一边的姿势太久，转过身睡向了另外一边。腰线起伏的妈妈，有丰满的胸乳和梨形的臀部，比那些电视里明星的后背更加好看亲切。妈妈是夏夜睡梦里最美的女子。

　　四

　　那一天的黄昏，三月的梨花似雪，湿润的春暮里弥漫着细碎雨珠的寒冷。妈妈依然是背对了我，她说，她要去看看她的妈妈，看过她的妈妈之后，她再回来。

　　那我呢？我问妈妈，妈妈说，奶奶在呢。

　　美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妈妈的头发，妈妈的身上，都沾上了洁白粉嫩的花瓣。妈妈的衣裾飘拂，修长的身体已经如T形台上的模特一般，瘦骨伶仃，后背比落尽梨花的树枝还要萧疏。

　　那一幅背影，从此定格。

　　五

　　再见妈妈在姥姥那个城市隔离医院的抢救室里。插着氧气管的妈妈，瞧见了远道赶去的我，只剩下大眼睛的尖脸颏上飞快地掠过惊喜，使劲地看过我几眼之后，竟然又转过脸去，对了凑过去的我，气息微弱地说，我怕热，你离我远点，不要靠近我。要我远远地对着她的后脑说话，坚持让舅舅给我套上了口罩。

　　六

　　还是黄昏，窗外那株海棠花在夕阳下凋谢了最后一朵，晚霞的余光燃烧如妈妈嘴里喷射出来的那一口口猩红的血。

　　有五六天了，妈妈不肯开口说话，也不吃任何的东西。起初见面的欢喜振奋，听我每天隔了口罩说些家里的事情，强迫她自己咽进食物的情景，似乎是回光返照时的幻象。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离我好远好远。

　　这个黄昏，妈妈突然呼叫一直静默地守在门旁的我，妈妈说，你扶起我，我要梳头。在病床上，依然将后背对了我，妈妈把散乱的头发缓缓地梳理整齐，然后就着我打好的热水，仔细地擦拭身体，又非常吃力地换上她喜欢的那套梨花图案的洁白衣服，那么虚弱的她，对我每一次的上前帮忙，都坚决地轻轻推开。

　　去请舅舅来吧，你。妈妈用一个多时辰做完了这一切，安静地躺下来之后，轻声地说。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妈妈的话。

　　七

　　我不知道，妈妈给我的时间会这样的短，短到我总是以为妈妈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还会在什么时候微笑着突然地出现。我不知道舅舅到来以后，我会被关在抢救室的门外，听凭妈妈就这样仓促地离去。甚至舅舅和姥姥会强拉住我，不让我去看一眼妈妈的遗容，只因为妈妈交待说不要给我看到她逝世后惨淡的面容。

　　八

　　妈妈是位面相很和善可喜的女子。相片上，永远年轻的她秀美丰盈，修眉大眼，笑涡可掬。

　　她还是位最手巧的妈妈，给我缝制过好多漂亮的衣服和裙子。爸爸死后，她宠我到溺爱的地步，连每天做什么菜也要听我的需要，不要我做任何的家务，以至我十几岁了也不会洗一件自己的衣服。

　　为什么妈妈就会变得只肯让我看她的后背？

　　舅舅后来告诉说，是因为得病，妈妈的病是会通过呼吸和食物传染的，所以妈妈才总离我远远。

　　是什么缪论哦，说人死时，病菌会从病灶里悉数飞出，找到近旁最弱者的最柔嫩处落脚。所以妈妈才在临终的时刻差开了我，还不要我去拜看她的遗容遗体。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要等我长大了才让我完全地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