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晚上。
的姐梅子被劫持了。
平时,梅子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点准时回家。
丈夫经常嘱咐梅子,钱要挣,但不能把身体搞垮,况且,晚上也不安全。两年了,梅子一直很守时。可那天活儿实在多,梅子没能按时回家。丈夫发了两个短信催促,没有回音,干脆直接打过来。梅子说,快了,等把客人送到马上回。
返回途中,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在路边拦车。
梅子犹豫了一下,停车。如果顺路就拉,不顺路就算了。车还未停稳,高个便拉开车门,整个身子扎进来。梅子问去哪儿?男人不说话,紧跟着,矮个拎了只空桶挤进后排。
梅子的胸口一起一浮,像只缺氧的青蛙。
这两人是干什么的?会不会是打劫?然后……梅子越想越怕。
梅子抖着声音问,去哪儿?高个沉着脸,仿佛没听见,矮个说按我说的开,是本地口音。梅子不死心,接着问这两个男人是不是回家过节?又说,一看两位大哥就是做大生意的。矮个让梅子少废话,老实开车。梅子越发心慌,想给丈夫打个电话,刚一动手,旁边的高个一把抢过去,关掉。
一切静止了,矮个点起一支烟,烟雾成了唯一的流动。
梅子脑袋一炸,心想这下完了,丈夫打不进电话,不定怎么急呢!梅子和丈夫原来都在毛纺厂上班,贫贱夫妻,工资不高,日子虽然过得清汤寡水,可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两年前,梅子下岗,丈夫怕她憋出毛病,硬了脸皮到处凑钱给她买了这辆车。车钱才还清,两人偷笑着盘算挣钱买楼。
梅子感觉刚有了点盼头,就遇到这种事。
梅子闭住眼,悔的肠子都青了。
搁在往常,丈夫早收拾好厨房,现在已经端上一盆热水,把梅子摁在沙发里给她烫脚。这时,他们念小学的儿子会很懂事地离开电视,跑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想着丈夫和儿子守着一桌饭菜,谁都不动碗筷……梅子的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滴在冰凉的手上。
瞅着梅子还愣在那儿。
矮个横了梅子一眼,粗着嗓子指了指前边,按我说的开,去霞城。梅子知道,矮个说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东边,离这里大概一百多公里。大哥,路太远,车没剩多少油……梅子急得声音都变了。到前边加!矮个显然对这条路很熟。二哥,还回去干吗?刚才不是说走的越远越好。闭嘴!矮个有些恼怒,车里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突突的马达声微微作响。
遵照矮个的指引,车开到市郊一片楼丛中。几栋孤零零的楼刚刚完工,绝大部分没有入住,只有三三两两的窗户有光亮。
高个下去,矮个依然坐着。
大哥,不走了吧?
矮个一声断喝,少废话!梅子立马噤声。
高个闪身进了楼道。
梅子陷入无边的恐惧中,这两人究竟要干什么?
“咣当。”
高个摔住车门,把一包东西塞进后排,外面用牛皮纸袋捆着。从倒车镜里,梅子见矮个接的很小心,心想这包东西一定很重要。矮个一侧身,梅子看到他右耳残缺,两道吓人的疤痕蚯蚓一样纠缠着爬进脖子。
车里两个男人不说话,闷闷吸着烟。
行驶中,梅子有意无意摆弄了几个很外行的动作,高个无动于衷,矮个不置可否,只紧紧护住那只牛皮纸袋,梅子由此断定,两人都不会开车。
梅子精神一振,从心底升起一线希望。
梅子把手伸向操作灯,车子转过弯,她关闭转弯灯的同时,伸手朝下一按,应急灯开了。打开应急灯,梅子的手又伸向大灯,大灯也亮了。绕过灯火辉煌的城市,眼见熟悉的城市离自己越来越远,梅子欲哭无泪。
几次错车,梅子希望奇迹出现。然而每辆车都表情呆板,它们呼啸着擦肩而过,撞碎一地星光后,只留下几束长长的逶迤流动的光影,跳跃着倏忽逝去。矮个很是操淡,手机和钱早被搜走,对梅子防的比贼还紧,即使路过加油站,也是远远停住车,叫高个提着那只空桶去打油,不给梅子一点机会。
听到外边隐隐的说话声,梅子想冲出去,但……冰凉凉的东西抵住自己的后颈,梅子感觉全身僵硬,一阵冷一阵热。
两根光柱插进沉沉的夜,转瞬即逝。
远处山峦起伏,面目狰狞……两旁的树迅速向后倒去,梅子机械地把着方向盘,两眼空洞,目中无人。
翻过几道山梁,梅子察觉那个叫二哥的矮个神态明显放松,捅了捅神情萎顿的高个,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矮个沉吟片刻,缓缓地说:“兄弟,跟二哥出来混,后悔不?”高个倾过身子,这时,梅子注意到高个头发朝前耷拉着,有点秃顶,眼神软软的很忧郁。他面对那个矮个,声音轻的发飘。“二哥,我已经想好了,到年底,只要拉住十个吸毒客就行了,两年,不出两年就发了。二哥,别劝了!”矮个说:“这可是条险道儿啊……”高个说:“二哥,抓住我也认了,不就一颗枪子呗。抓不着,这辈子就滋润了。值!”嗯——矮个慢条斯理地说:“兄弟,这事你可得想好,这可是赌命的买卖。”高个诚恳地盯住他的脸,说:“二哥,我都想好了。”
矮个叹口气,半响无语。 “也好!撑死,总比饿死强。别学二哥,走趟活儿还得劫辆车,丢人呀!”矮个触景生情,说的很伤感。
夜越来越深,梅子的心也越来越重,而且,揪的生疼。钻进隧道,梅子本能地加快了速度,几分钟格外漫长。
在隧道的尽头,梅子的眼睛一亮,一辆车迎头驶来。车上的标志灯闪烁不定,在深夜,显得异常醒目。梅子看清那是辆和自己同在一座城市里的的士。
梅子把前后灯闪了两下,那辆的士照例闪了一下,但没有贴上来,继续熟视无睹地开。梅子扫了一眼反光镜,刚刚热起来的心彻底冷下去。
一个钟头以后,梅子得救。
那一刻,梅子像抽空了的皮球,薄薄地塌在方向盘上,任由满脸的泪水肆意地流,梅子后来跟丈夫说,活这么大,所有的眼泪加起来也没那天流的多。
转机是在一个三叉路口发生的。
那里发生了车祸,两辆车飙在一起,其中一辆是面包。远远望去,有人躺在地上,两边未受伤的人撕扯在一起,似乎动了手。矮个狐疑地皱起眉头,对高个说,去看看,不对劲……跑!
然而,那些人跑的比高个更快。
高个刚下车,抬着伤者的人群已经涌到车前,他们拼命打着手势,人声鼎沸。接着,还没等矮个缓过神来,他们又炮竹一样“呯”的一声四处溅开,死死将高个和矮个摁在地上……
他们是警察。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高个和矮个都显得郁郁寡欢,他们看上去很抑郁。
在看守所里,他们一遍遍放电影,一遍遍地放,但翻来覆去始终搞不明白:他们的行踪是怎么被警察发现的?见鬼了!矮个每放完一遍电影,就忍不住这样说。
不久,市报记者替他们解开了这个谜。
她采访了那个参与救援行动的市区的哥大胖。
“道理很简单。”大胖通红着脸,冲记者连比带划,很兴奋。他说,看到那辆车的灯光,我头一个反应,就是车里有麻烦啦!车主在求救,我连忙打了110……去年冬天,也是晚上,市郊的一辆的士被劫,那哥们不怂,扯住歹徒的脖子死掐,但人还是跑了,那家伙有枪啊!
出事那天,我和几个朋友赶过去。
那哥们的老婆孩子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惨呐!的哥大胖喝口茶,接着说,大伙纷纷议论,如果自己遇到打劫,该怎么办?经过合计,大伙觉得遇到这种事,只有从车灯的变化上做文章,于是,初步确定了一些规则:大灯和应急灯全开,一路闪着灯行走,表示自己被抢;大灯开一下又熄一下,连续一次表示车上有一个歹徒,两次就有两个……以此类推,左右转弯灯连续不停地闪,表示歹徒的情绪很坏,情况非常糟糕……
打哪以后,这些约定俗成的规则,便在我们的哥、的姐中间传的越来越广,看到那辆车一路打着“灯语”求救,我还真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种事还真让我给碰上了。
不好意思,先打断你一下,听说那两个歹徒还藏着毒品呢?胆儿可真够肥的,操!的哥大胖意犹未尽地笑骂。
不用谢我。
你的眼睛不会撒谎,对吧?呵呵,记者你说是不是……
《一滴泪落下有多重》
他是一个劫匪。
梅子是一个见习医生。
他把梅子劫持到六楼特护室,时针刚好指向十二点,如果不出这桩意外,梅子已经骑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有人拨了110……
医院被警察围的密密麻麻,警戒线外,警察同样被看热闹的人围的密密麻麻。不远处,有人雀跃着,一脸灿烂地朝着六楼一扇毫不起眼的窗户指指点点。
梅子什么也看不见。
他红着眼睛,默默注视着窗外蚁群一样蠢蠢欲动的人们,嘴角居然挂了一抹笑意。刀搁在梅子的颈上,手劲很大,梅子感觉有粘稠的液体慢慢渗出来。“怕了吧?”劫匪问她。
梅子点点头。
楼下的警察继续围着喊话。他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地说,刚才你也看到,我杀了人,横竖都是死,临死还他妈拉个小姑娘垫背,值了!
梅子的眼泪流下来。一开始,谁也没想到,闯进屋子里的这个人会是劫匪,马医生刚挥起手,还没张口,干瘪的胸口已经别进了一把刀。血,霎那间绽放成一朵花儿。梅子觉得自己真是命苦。
为了这份工作,她拼命读书考研,毕业后托了很多人,没钱送礼,又是姐姐坐台才解了燃眉之急。想着工作后,无论如何不再让姐姐去坐台了,可刚上班没几天,就碰到这种事。梅子对父母的印象,永远被一场车祸定格在十年前,他们再也没走出三十七和三十五。那年,梅子十三,是姐姐把她带大。为了供她上学,姐姐什么都干,包括卖血。今年她都快三十了,还没成家……梅子一边说一边流泪。
“那,你可真够倒霉的……”劫匪盯住梅子,酸笑了一下,沙哑着声音说。
梅子看不到他的眼睛,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说,大哥,求你件事行吗?他不置可否。梅子继续细着嗓子说,我想打个电话,每天,我都准时回家的,晚了,姐姐会不高兴。终于,劫匪把刀松了一下,牙疼似的挤出三个字,一分钟!
摁下那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手机号。
梅子恍如在做一场梦,梅子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
“哎……”通了。
“姐姐,在家啊!你先吃吧,我在单位加班,不回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记得多添件衣服,天凉了……嗯,我没事,只是嗓子有点不舒服……”梅子说的很慢,很平静。泪,静静地淌下来,脸上却开满了湿漉漉的笑。“姐姐……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出台了,你的身体不好……”
劫匪惊奇地望着梅子。
他的咽喉滚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他看了看那些喊话的警察,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个女孩,忽然觉得,楼下那些花坛里的花儿,其实生长的很美丽,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跟这个女孩聊聊天。
“知道我为什么要捅那个医生吗?”梅子摇摇头。“因为,他不是人,更不配当医生,我曾经跪着求他,求他救救我老婆,她难产快不行了,但他只是催,一次次催着先交齐一万块押金,我有三千都不行……”劫匪抖成一蓬乱草。“我老婆死了,他也得死!”
空气凝滞了。
有一会儿,梅子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被他劫持的人,梅子默默地掏出手绢,慢慢举起来,他接过去……
许久。
“你走吧!”他说。
梅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走,不然我会后悔,也许过一分钟,我就后悔了!”
他突然将一条腿跨出窗户,底下一片喧哗。“好!”有人大声喝彩,接着,又有人粗了脖子起劲喊:“跳啊!傻逼……”
梅子忍不住回过头,这时,她惊骇地发现半空中升起一只机械臂,一支消防水枪对准了他,没等梅子喊出声,一股强大的水流准确地击中了他。
在梅子泪眼朦胧的视线里,他像一条快乐游动的鱼,迎头打开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儿,闪着光,然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微笑着一跃而下……
很快。
这件事,在人们的嘴里没嚼上几天,就失去了滋味,只剩下几缕不咸不淡的叹息。
获救的梅子变得很沉默。
不忙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走到那扇窗户前,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劫匪的眼泪,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但她真的很想知道,那天,自己到底拿什么打动了劫匪,那些忧伤的眼泪,如果落下来能够有多重?梅子真的很想知道,很想。
若干年后。
梅子依偎在男友的怀里,有很好的月亮,梅子久久地望着男友那双充满了爱怜的眼睛,忽然认真地问。
一滴泪落下有多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