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西放置的花盆里，是母亲前年撒下的太阳花种子，一小朵一小朵，在烈日中争相开放。翦月回到家时，正是太阳花开得正艳时。

　　“这些小东西似要挤破花盆了。”坐在门前矮凳上的母亲，用蒲扇挡着额前晃眼的强光，既在跟翦月又在跟花儿说话。翦月专心地摆弄裙摆，没有回应，母亲兀自摇着扇说，“当初小鹿想在门前种棵树，挡挡阳光，那样的话，这花就不会开得这么兴盛的。便是自然的恩泽，也不能贪婪地占有，适度地放弃也是智者之举啊。小鹿这孩子还是太执着了。”

　　母亲的白发上随风飘来一缕汗气。

　　“小鹿小鹿，你就不能不说他吗？”翦月把缠在丝袜上的一节黄瓜藤扯下来，用拇指与食指轻轻一弹，因为太轻，那根藤又落在裙子的一角。翦月无奈地摇摇头。

　　扭伤了腰的母亲已经卧床三天，今天倚着拐杖勉强能够起床。母亲比想像的要坚强得多。她始终以为任何时候，自己都能爬起来，哪怕是老了。她说她这一生摔过多少跤，痛疼真的算不了什么。到现在她还是那么固执地拒绝城市和高楼，保全着她一辈子不受拘束的个性。

　　拘束哟，巴掌大的一块地，只能从铁丝网里看天空，连活蹦乱跳的小狗也要套上裙子和马夹。母亲常跟小鹿这么诉着城里的苦，好像小鹿从来没去过城里一样。小鹿就装着从没去过的样子，耐心倾听，希望听到母亲再说说翦月家的铁丝网。

　　小鹿一有空就来母亲这里陪她说话，替她侍弄侍弄菜园子，为她的水缸担满三天的水，然后回到西山脚下的那所学校。

　　这样的日子，在母亲与小鹿之间已经悄悄地维持了十多年。小鹿管翦月的母亲叫着妈，事实上他只是她从前的学生。他与妈约定，他这辈子既没做成女婿，就心甘情愿地当她的儿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翦月怎么想。

　　对于翦月这只从铁丝网里突然蹿出来的“小鹿”，母亲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担忧。她不希望他们相见，至少是今天。她正在努力搓合小鹿与一个女教师的婚姻，眼看就有些眉目了。今天是七夕，小鹿说那女教师要来为母亲洗头的。再过一会，小鹿他们就要到了，也许现在已在路上。这要被翦月看到是不妥当的。

　　翦月与小鹿是对有情人。这个，母亲当然清楚。但是有情人未必人都要成为眷属。

　　母亲曾对翦月说，大齐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可最好的却不是你最爱的，不知道这叫执着还是叫执迷。你如果真与大齐过不下去了，你就光明正大地离婚，然后嫁给小鹿。你想一边维持你虚荣的婚姻，一边又要占据另一个男人的感情世界，这种灵肉分离同样是不贞洁的，这行为深为翦家所不齿。所以有我在的一天，你别想见到他。

　　翦月不想跟母亲辩解很多。她清楚她与小鹿之间远不是母亲想像的那样。

　　上帝说，活在回忆中的人最痛苦也最幸福。翦月认为她所有的幸福都是用痛苦作的抵押。这其实是一场非常公平的交易。她用她隐忍的心，小心地维系着交易的各方谁都不亏欠。因此母亲的担忧实属多余。她无须为多余的担忧再费唇舌。

　　她今天回家，仍和往常一样：只是看看她二十年前生活的村庄，念书的学校，还有她当年一锹一锹挖掘的那口荷塘。刚刚贮满水的荷塘里，小鹿曾以身体作舟，背负翦月畅游了一个又一个通宵。他们火热的情爱被当作骇俗之举。首先反对的是鹿妈妈，其后加入的是翦月的母亲。翦月以为她的小鹿老师横在水里是条轻舟，乘坐其中，可以感受畅游之乐，立在岸上是棵大树，倚靠其侧，可以汲取能量。可事后的小鹿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座沉默的冰山。

　　二十年了，冰雪没有消融。七千多个日夜她都熬了过来。他也一样地熬了过来。如果他真的想见她，跟她说句话，他随时都可以做得到的，可见他是不想。他既不想，却又要把他的爱默默地施于她的至亲，他究竟是在为当初的冷漠赎罪，还是在变相地折磨她曾经的背离？

　　尽管她隐约地知道小鹿今晚完全有可能来看望母亲，来为母亲担水洗头，但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她翦月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爱恋已被窖存在村子里的某处，至今无人开启。

　　2

　　日已偏西，母亲见翦月没有回家的意思，就催促起来。

　　“翦月，你知道，我是不会去城里住的。过不了几天，腰痛就会好，我又可以自理了”。放在母亲身旁的一只放大镜，依然反射出强烈的太阳光。母亲将它从一本书上移开，它的光就落在翦月额头，那些细密的皱纹被放大了数倍，不知道是责备还是怜惜，母亲用力地眨了下眼，像要忍住什么。“天还没有黑下来，翦月，你还是趁早回城吧，别让大齐和孩子等得太久。”

　　“娘，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强迫你到城里住。那里没有花也没有草，甚至连种草的泥土也确实不是你习惯了几十年的味道。”翦月知道，母亲还是不肯跟她走的。她不走，她就得一趟一趟地回到这里，一次一次地凭吊那份早已飘逝的恋情。她有时真有些恨母亲的自私和自以为是。可是一旦接走了母亲，也就意味着她与往事连接的脐带从此剪断，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坚强到不靠回忆而活下去。

　　母亲不得已只好放下蒲扇要去生火做饭，因为起得急，她还是“唉唷——”地叫了一声。

　　“瞧，你都这样了，让我怎么能安心工作？”

　　“我也没几年了，不想再拖累别人。”

　　“我是别人吗？在你眼里，只有小鹿不是别人。”翦月没好气地回敬了母亲一句。

　　“小鹿虽然错过你的情，但他所受的惩罚已过于他应承当的。你知道吗，你的不幸，让他的颈上套着难以卸下的轭。”女儿的口气激怒了母亲。她看不惯翦月总是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娘，你不能这样说，你知道当初不是我的错。”

　　“翦月，有些事情，我原不想告诉你的。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不，是更冷酷，甚至更自私。所以，我打算跟你好好谈谈，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

　　“我自私？我难道回家看看你也是自私的？”

　　“你的孝顺我当然明白。但你敢肯定你每一次回来都是为了我？”

　　母亲撂下硬梆梆的几句话，便提着篮到园子里摘菜。

　　“为了谁？”面对这毫不留情的拷问，翦月哑然无语。

　　3

　　母亲的菜圃里，蔬菜瓜果与各种不知名目的花草共处一地。一种花儿败，一种花儿开。追逐太阳的紫色小花收了花瓣，抱拢了它们各自的蕊，安静地期待下一个日出，又一种同色的花朵在屋檐下绽放开来。那是洗澡花，也不用怎么去照管，只要种子在，每年都会自己开。挺香的。翦月闻了闻。母亲说，香的不是洗澡花，是枣树下的那株夜来香。明天也摘几枝带回为小孩驱蚊吧，它胜过最好的蚊香。

　　翦月知道母亲要谈的当然不是蔬菜与花草。

　　她静静地坐在枣树暴露的青筋上，一言不发。她把自己坐成了一节树桩。此刻，孤独正如树枝上的尖刺根根刺向指尖，痛疼的血回流到心脏。她握紧树枝忍着疼痛一声不吭。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听懂她内心的倾诉了，连母亲也变得这样陌生。

　　小鹿还是没有来，母亲有些焦急地朝村口张望。

　　翦月说，“我想去田间走走。”

　　这正合母亲心意。也许这是回避小鹿和他女友的最好办法了。

　　“走走也好，乡间的空气总是清爽怡人的。”

　　炊烟袅袅，倦鸟归林。村庄的黄昏隐映在农人的灯火里。天狼星孤寂地升起在西山之巅。一颗星，光耀不了渐黑的夜空，它眨着眼在寻求地上的另一颗或是更多。残阳如血。血浸相思苦。

　　这世上的人，确有比翦月爱得深的，却没人比翦月爱得痛。此刻翦月痛在她的相思里。翦月知道西山的那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菜籽湖。如果用一夜的光阴，沿着脚下的这条路走下去，是能够走到湖边的小村庄的，但今夜却没有月光引路。天狼星之下，翦月踯躅独行。

　　记忆中，菜籽湖的水总是温热的。那一年的秋夜，翦月掬起过数捧浇在自己的脸上，小鹿的脸上。翦月抚一抚脸，温热依存。

　　小鹿出身渔民，一条船六间房，便是不教书也可安康度日了。那个夏天，大齐邀翦月一起为同学小鹿家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避难般地躲在小鹿老师家，等候高考录取通知书。翦月结网小鹿摇船大齐撒网。鹿妈妈餐餐以鱼为食，养了大齐和翦月，如同她另外的两个儿女。翦月说光吃鱼是不行的，要吃些莲藕和青菜才能留下我们做长工。于是几个人一起动手圈围了那片荷塘。

　　小鹿自封为这片水域的河神。河神收了工便对着西山唱情歌。

　　温柔的风儿亲树梢，

　　花儿枝头含笑，

　　你就是那春日的风，

　　在我身边绕，

　　我的心头常祈祷，

　　祈祷人比花儿娇。

　　年年花蕊恋春风，

　　风儿忘不了——

　　他挺拔的鼻梁聚集了那夜多情的月光。月光下虔诚的祈祷，让这并蒂莲花娇艳了一季又一季。

　　那是个七夕之夜，翦月与小鹿大齐坐在菜籽湖边看星星。小鹿说，今夜我们三人对神仙许个愿吧。我们以十年为期，看各人的愿望能否实现。大齐说，十年太匆匆，二十年吧，那时我们已到中年，该是功成名就了。翦月说，我没什么志向，只把完美的爱情当作一生的事业去追求。小鹿老师你呢？小鹿说，你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吧。

　　在那个多彩的夏季结束时，翦月一声不响地沿着菜籽湖飘流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牵着她手的不是小鹿却是大齐。大齐说，我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可以让你重回学校读书。这是我对月亮起的誓。这点小事，相信小鹿老师也能做到，但鹿妈妈不会答应，她一直当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十八岁的翦月以为这就是爱情。

　　今夜，无人相约。

　　荷花开到荼靡，既苦也甜的莲子还在篷中做最后的孕育。

　　少雨的荷塘，水落船低。谁家的采莲船已泊在湖边？

　　这么走走停停，翦月的脚步不觉已绕过西山。抬头望去，二十年前那树枝间拉起渔网的村庄，现在正安静得像条船，倒扣在西山脚下。

　　一些甜腻的情歌依然像当年那样地被人唱起。现在飘来的正是在剪月心头萦绕了二十年的那一首。

　　温柔的风儿亲树梢，花儿枝头含笑……

　　原来，这竟是二十年后的又一个七夕之夜。翦月无意中践行了那个约定。

　　引诱她再度归来的是罪恶的蛇还是善良的喜鹊。翦月不知道。背叛灵魂的，也许总是自己的脚步。

　　年年花蕊恋春风，风儿忘不了。

　　愿我俩拴住一根绳，想跑也跑不掉——

　　翦月低声地说，我听到了，小鹿老师。收藏彼此的爱恋，我们各自幸福地远离吧。

　　乡村的路越来越窄，年轻的男女双双对对依偎而行。

　　有道是，窄路留一步，味浓减三分。母亲说，适度地放弃也不失为明智之举。所幸的是，翦月没有错过乡村的最后一个七夕之夜。

　　翦月避让一边，再一转身，那些幸福的鸟儿早已飞入朦胧的月色之中了。

　　4

　　回到家中时，母亲仰靠在竹椅上安静地看天空。

　　她的头发上飘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饿了吧。自己去热吃的。”母亲的话语沁凉如水。

　　“有人来过家里？”翦月问。

　　“来的是小鹿即将结婚的妻子。”

　　翦月的心稍稍一怔。“哦。是吗？”

　　她开了灯，要去打水洗漱。

　　发现水瓶底下压着一只千纸鹤，她抽出来展开一看，几行隽秀的小字映入眼帘：

　　请别误会，我是新分配来的教师，叫小琴。翦月姐，回到一直等你的鹿校长身边吧，就像菏花总要开在水里一样。你不知道，你每次留在菏塘边的足印都在次日被他重踩数遍，西山中学的师生已把你走过的路命名为“相思小路”了。这样的爱怎不让人动容？我们固然不能成全所有人的爱，但我们至少能够成全自己。相信大齐哥还有翦妈妈迟早会理解你的。我不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当是为七夕之桥，衔来一枚树枝。只愿他日有更多的人加倍还我。

　　翦月低下头，抹着腮边的泪轻声地说，谢谢你，小琴。

　　风移影动，园中枝叶婆娑。所有的鸟儿日落之前已经倾巢而出，连夜虫也飞到西山脚下了，园子里一片静寂。

　　母亲从竹椅上站起来，看见翦月正往衣袋里塞着纸条就问，“明天我还去城里吗？”

　　“娘，你也看到这个了？”

　　“看到了。我是问你明天还要不要跟你走？”

　　翦月说，“当然要。你的心愿不是了结了吗？真的希望你能长久地离开村庄，住在那里。你要是想通了，夜里我们就可以打车走的，正好不耽误明天上班。”

　　“不必打车的。我已经打了大齐的电话，他的车一会儿就到。”

　　翦月说，“娘，你的心好狠好硬！今天可是七夕呢，连老天也知道成全有情人。你却这么急着赶我回家…”

　　“你走了这么久也没回来，大齐已问了很多次。老天同样成全你们。你该知道，大家都很担心。”

　　“担心吗？也许是怕翦家的名声在今夜会遭到践踏吧。这份担心才真正胜过对你女儿本身的担心。”翦月背过脸去，她紧咬牙关，扛着内心的刺痛，她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流在村庄的最后一滴眼泪。

　　“并不是这样的，翦月。我这么做，只是要让我的子女学会坚强。不管他是孩子还是已经成年，只要我还活着，就得向他世袭我一贯恪守的道德和传统。”

　　“可你坚守的是永世不能打破的信条。”

　　“有时信条就是一种传统。要恨你就恨我吧。”

　　“娘——”

　　翦月终于拥住了母亲。

　　这一个拥抱，彼此都觉得等待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