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女子。一度是别人眼中的坏女人。我恣意堕落,甘愿流放。只是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深似海。那些悄然逝去的心情,只有我和我的蓝色日记本知道。于是我在白滑的封页上拖笔写道:往事总是有不能愈合的缺口,成长都是无法言说的伤。一笔浓重,一笔清淡。只是,笔笔输清欢。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即便是连根拔起四处流浪躲藏,也觉坦然。只是当我回到了租来的家,缠绕在脖子上的蓝色围脖竟然有滴上去的泪。细嫩的脖颈,有满目创痍的故事,有斑痕累累的烟花烫。记得有谁说,我的笑容一如我的蓝色围脖,有着招人怜爱的颜色。于是我一直收藏。连同我的伤。
一直不曾剥开浓重的心事给谁看,所以我有长长的刘海,作为我道貌岸然的伪装。她们卷曲着落到肩上,适时的保护我不被别人一眼洞穿。我带着我的伪装和阴暗的伤四处为途,无论在哪停留,总会有人租给我一个赖以寄生的壳,给我瞬间的庇护,适时的温暖。
从A城到B城,停留不需要理由。可以为一场花开,或是一遭烟火正浓。
2、
择一个没有往事纠缠的午后,在广场边的三角地落坐。片刻的停歇不会让脚麻木。DOUBLE ESPRESSO。坏坏的绿,蓝边遮阳伞,HELLO KITTY的咖啡杯。同类们行色匆匆,各自为途,脸上看不出与心情有关的表情。他们与我有着近似的面具。我转过身,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被阳光晒得龟裂的粉底。
回转过身,对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男子。他和我有着一样卷曲的头发,清爽地躺在了额头上。白衬衫仿佛没有历经过往事的洗涤,明快得干脆。他的出现让我的眼神无处可躲。该迎合,亦或逃离,全然无措。他对我笑了笑,没有八月阳光的恶毒,显得很明媚。他是个孩子。
糟糕的故事总会有糟糕的开始,一如我这段糟糕的邂逅。我们不明不白地开始了,仿佛是在一个烂醉的午夜,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回走。我锦衣夜行,迎对着嵌进阑珊灯火的背景,漫无目的地游离。只是,一脚轻盈,一脚沉重。温黄的灯光孱弱摔落到地面,奄奄一息。我很冷,眼帘已然倦怠。于是我抓起电话,随便拨了个号码,我说我在AMIGO酒吧门口,快来接我,陪我说说话,如此而已。最后是伟,那个和我在某个咖啡吧邂逅了的男子索然出现,他扶着我,走进了AMIGO BAR。我把头埋进他宽阔的胸口,眼泪簌簌往下流,淌了他一身。我说,让我痛快一次吧。这样会好过点。他点点头,顺势抚摩我的头发。我没有拒绝。
他第一次去我家,我还在周末的阳光里昏睡。他拎着很多东西拜访我这个睡眼惺忪的睡美人。他说你的头发散开更好看。如果不是配上这样的背景的话。我回望了一眼屋子,狼籍随处可见。报纸,没洗的咖啡杯,儿子的袜子,开了一夜的收音机。我收起羞却的目光,赶紧把他推出门外。一翻风风火火后,诸神归位,我把门打开再次迎接他。他笑了笑。你真漂亮。
好象有些事情有冥冥中的偶然,偶然中又有注定的必然。这个男人在我以后的日子里使我乱了方寸。我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位不速之客。就像我五岁的儿子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3、
我是年轻的。有谁会拒绝一场适合的恋爱,除非他老了。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暧昧让我不知所措。他会帮我做晚饭或是早饭。他会帮我照顾我五岁的儿子。他会一切的一切。可我,怎么也不觉和他般配。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我的日记本里有让人心生鄙夷的往事,那段纠缠不清的记忆,时刻提醒我,我是个坏女人。不折不扣。
我经常在午夜偷偷醒来,眼瞳不自觉地向他躺着的枕头溜去。然后他的脸变得模糊。我不想拒绝他给我的温暖,可对我骨髓里的冰冷却又无可奈何。他怎知我那些无法言说的痛。
我摸出一根烟。火光跟眼皮一同跳动。我叫醒他。我说,伟。你有美好的未来。不要跟我这样一个不值得你珍惜的女子不明不白的纠缠。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你会追悔莫及。收好你的衬衫,你的刮胡刀,还有你的怀抱一同去寻找另一个终点吧。就当我是你的一场梦。
我狠命推他到门外,如同他第一次来我家时那般情景。他在门外拼命的敲,我的眼泪拼命的往下掉。我跪坐在地,哭得天昏地黑。我的睫毛,第二次经受如此隆重的洗礼。
我想,该结束了。只是还要继续我的隐忍和疼痛,踏上一条熟悉的陌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地漂泊。
4、
十七岁的夏天,是那个被藤蔓缠绕着的背阴阳台。周遭尽是怒放的蔷薇。放学后,每每经过这里总会多看几眼。阳台里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男孩,她跟我有着一样的直发,以及灿烂的微笑。他的几缕碎丝在眉间悠来荡去,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然后目光碰撞。他对着我笑,我也对他笑。然后我向夕阳下沉的方向走去,地平线的那一抹红真是好看,仿佛谁羞红的凝腮。江南的夏就是如此,泛着蔷薇和思念的味道。直到有一天,再也看不到那个背阴阳台里的男孩,我的心随之一沉,像是缺失了一个季节。
那天,我系了蓝色的围脖,凝重地站在那个男孩家门前。原地转了几个圈,始终无力去敲那扇漆红的门。最后,笃定,深呼吸。
他的家是新粉刷过的。几张老照片挂在了被岁月啃食得千疮百孔的桌子上方。白床单,白被子。只是闻不到簇新的味道,整间屋子弥散着浓重的中药味。他脸色有些苍白,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很无力。我还是第一次看望男孩。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素描画像,递给他。他伸出一只细瘦纤俏的手接过我的画。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嘴角往上扬了一下。
我画的是一个少年,坐在背阴阳台里,眼望着湛蓝的天。阳台爬满了绿色藤蔓,周遭一片怒放的蔷薇。
5、
十七岁是一个沉沦了也浑然不觉的年纪。该这么说吗?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依然选择这样。
我莫名的喜欢上了他的头发,他的睫毛,他的笑。他会写诗,关于夏天和大海的。他会画画,有粉色系的花,有生机勃勃的绿。一枝铅笔被他掌控得如此乖巧伶俐,仿佛是他另一只手的延伸。我说,你画我吧。画我的眼,画我的嘴,画我的马尾。看,我们都是直发,画起来也不难,应该很好看。
我端坐在藤椅上,等着他用铅笔描绘我沉迷的爱慕。他表情严肃,望一眼我,再埋头勾勒一个青涩的少女,一笔浓重,一笔清淡。仿佛是一场祭礼。直到他画完,我的心才归于平静。它一直在加速跳动,跳动着十七岁莫名的迷恋。我拿过画,仔细看了看。我被他画成了贵妇人。天!我拿起画板去敲他的头。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画我,把我画成七老八十的妇人。他坏坏的笑,我气得脸通红。
撕打累了,我在他的床上坐下。他盯着我看,看得我无处躲藏。我说你看什么看。他坏坏的笑。然后突然把脸绷紧,很严肃地说,你扎马尾,我为伊人憔悴。我感到一阵眩晕。血液冲开固有的矜持,躁动决了堤。他坐起来,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他把她们散开。
知道吗?你的笑靥,你的蓝色围脖,都有着相同的招人怜爱的颜色。
只这一句,便倾了我的城我的国。
6、
后来,他死了。可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因为我有了他的骨肉。
这么一出,被妈妈知道后仿佛是场难以掩盖的罪恶。她揪着我的头发抽我的脸,她自己也是泪流满面,哭喊着咒骂我是个淫妇,一个婊子。我没有躲闪,任凭她的手掌在我火辣辣的脸上划过。爸爸坐在椅子上长叹,虽然没骂我,但我更希望他狠狠的抽我几个嘴巴。如果那样做能让他们好过的话。
我收拾好衣物,毅然决定在这个呵气成霜的季节里消失。走的越远越好,让他们忘记有我这么一个淫妇般恶毒的女儿。冷风抽面,我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在一条陌路上,蔷薇衰败了,绿色消亡了,连同那个夏天的记忆。泪已风干,前方一片昏黑。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甚至不知道该给这个明不正言不顺的生灵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我带着我的蓝色围脖连同我的记忆一起离家出走,四处为途。只是,哪里是终点,我全然不知。黑暗,无底的恐惧,肚子里躁动的生灵。那一刻起,我再不扎马尾,据说短发可以让人坚强。
7、
一个陌生的城市不比黑暗的夜让人少些恐惧。我摸索着,匍匐着,满身伤。
临盆的前几天,我体验到了为人母的疼痛。汗染遍了床单,泪湿透了枕头。我不想放弃。这是我和那个男孩唯一爱过的见证,我不忍舍弃的一段记忆。在那最后一个撕心裂肺的夜里,我昏了过去。苏醒后,大夫抱着我和他的儿子哼着摇篮曲。他不哭也不闹,仿佛这个世界是值得向往的。我无力的看着那个日夜期盼的生灵,疼痛也分娩了。他是我的希冀,我们没实现的愿望。
那么好吧,我就叫你夏蔷。你是个顽强的孩子。如同你的母亲一样倔强。
一个月后,我抱着这个带着我记忆的孩子一同迎接以后那漫长的恐惧。我求我的同学帮我找工作,求她们让我在宿舍住一夜。夏蔷总会在夜里哭醒,仿佛这个孩子知道我的疼痛与无助。我拍着儿子,眼泪簌簌往下流,一边陪他流泪,一边哼着曲儿,安抚这个幼小的生灵。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棱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睡在梦中微微的露了笑容
8、
推走伟之后,我精神恍惚。我想把这段心事一同埋葬。我没给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因为我有夏蔷。他是我活着的记忆。我不忍心让他过早地体验来自母亲的冷落。我想把我所有的时间,都付诸给这个顽强的孩子。
宝贝,头一次见妈妈哭吧。妈妈爱你,永远也不会抛弃你。
夏蔷摸着我的脸陪我一起哭。他问我是不是叔叔欺负我了。我摇摇头,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说,妈妈疼,所以哭。你疼的时候不也是哭得惊天动地的吗。不疼的时候也就不哭了。可是妈妈现在很疼,所以我哭。只是因为妈妈伤了很多人的心。
我和宝贝抱着哭了一晚上。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场早已是定数的结局里狠狠地下决心,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不让我的宝贝受伤。
9、
又是一个这么适合逃离的季节。
宝贝过生日了,恰逢我和伟失散的两个月零八天。我买回了一大堆玩具和糖果,想给宝贝一个惊喜。六岁的天空不应该阴霾。虽然宝贝少了半片天。高跟鞋很是沉重,崴伤了脚。我的头发也被风吹得散乱不堪。我很疲惫,但不想让宝贝觉察出我的伤痕累累。
只是刚一推开门,我就被惊呆了。夏蔷头上戴着好利来定做的生日纸帽,咖啡桌上摆好了还没被切过的蛋糕。六根蜡烛还没点燃。伟坐在沙发上,一脸幸福。宝贝跟他有说有笑。我愣在那不知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直到伟从我手中抢下大包小裹的购物袋。还未开口,伟递给我一个眼色。我知趣地闭上嘴。
宝贝今天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笑如那年夏天的花。我脱下厚重的外衣和那个蓝色围脖,抱起宝贝。
我和伟一起唱生日祝福歌,一起替小寿星吹蜡烛,一起陪着他许愿。宝贝脸上漾着幸福。他说,妈妈。他就是我爸爸吧?小朋友都说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就是爸爸。
我抱起夏蔷,泪流满面。
宝贝!他就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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