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提着沉重的旅行包,来到西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农历二月的北京,风虽然不大,但仍旧那么阴冷、刺骨。一辆一辆的汽车从站前的马路上晃过,接送着一拨又一拨回家或离家的过客。广场上的行人比年前明显少了许多,三个四个地散布着。即使进了候车厅,人群的喧闹也依然无法掩盖心头隐隐的离愁。
这是2004年的某一个傍晚。我告别了曾经承载过我无限梦想的北京,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到重庆的列车。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里,列车俨然已经成了我的另一个家。轻车熟路地上下,平静淡然地独处。许多来来往往的岁月便在窗外的暮色中不知不觉地遗弃,随着呼啸而过的北风荒诞离奇地消散。滚滚的车轮辗碎的不止于一个少年纯粹得令人心痛的梦想,还有时间,青春,以及永远都无法弥合的伤痕。此时此刻,已经淡忘了许多年的那个温暖的字眼又异常清晰地显现在了眼前——家。
家,多么温馨,多么古老,又多么圣洁的词汇。我们马不停蹄地奔波,苦心孤诣地寻找,到最后,不就是要找到那个温暖的庇护,那个安宁的港口么?可是为什么,我们的身边总还有那么多的人要告别亲人,离乡背井?
我回到了父母所在的这座江南小城。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历的辛酸。我像周围所有人一样,默默地工作,默默地行走,就像从来都不曾离开。
很多个静谧的夜晚,我在小城中安静地入睡。然后会梦见一片苍翠葱郁的竹林,竹林中那座忽隐忽现的瓦屋。她在睡梦中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宁静,那么气韵流长。仿佛这么多年下来,她一直都守候在我的身边。有时候,梦醒了,睁开眼,仿佛还能清楚地看到那里的一切。那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园,能够证明一个叫蔡晓安的男人生命唯一性的重要标志。
然而这个标志如今竟也显得那般风雨飘摇。四间屋子现在已坍塌了两间。剩下的灶屋与睡房,虽然依然倔强地挺直着身板,但也早已是凄怆斑驳,风烛残年。凌乱的砖瓦,满园的荒草。从前温馨的家园,如今留下的便只有岁月的疮夷,不堪入目的凋零与凄清。
我已痛恨了漂泊,我已厌倦了流浪。我想在最无人知晓的一天,悄悄地回到从前的家园。可是,故园啊,故园!她也会和我一样,在这红尘的滚滚长河里,身不由己地漂流,满心无奈地变老…… 二
时光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逝去。离开故园已整整二十二年了。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一个而立的青年。而年轻的父母却早已被岁月的冷霜染白了双鬓。多年的奔波与劳苦,苦苦的企盼与挣扎。我记不清随着父母辗转了多少个地方,也不知道在远离故园之后,一家人,到底洒下了多少咸咸的汗水,才得以在这座江南小城某幢灰暗的楼层里构筑起一个温暖的住处。可是,对于这个住处,我突然之间有些把握不准,到底应不应把它叫做“家”。在这个“家”里,我以为我告别了流浪,我以为我结束了漂泊,可是,每次梦到了故园,我就莫明地觉得,自己不过是从一处列车的站点转移到了另一处列车的站点。不同的只是,现在这个站点上,我和我的亲人靠在了一起。和亲人靠在一起的漂泊就不是漂泊了么?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流浪就不是流浪了么?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心。也许,生而为一个人,从来就不曾有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我们只是习惯将目前的住所叫做“家”。可是就算这一个住处,这一个“家”,也终不过只是时间长河中一枚漂流的叶,一朵败亡的花。人,永远都在寻找,却永远都无法找到自己的家。
回到小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务缠身,每天傍晚,我都会从检察院出发,沿中环路向东,行至富正商场。万步梯,正好从商场的右侧通过。虽然从这里开始往上爬,并非万步梯的伊始,我也总感觉自己没有完整地爬过而有些遗憾,但即便如此,她向上的高度也足以让人久久仰视与钦服了。每一次都是默默地独自一个人爬。陪伴我继续攀爬的除了偶尔几个模糊的身影,便只有两旁一路抛洒银辉的路灯了。我的心沉静而自若。当攀爬成为一种习惯,当征服成为一种修养,所有的疲累与重负,一切的寂寞与孤独都是可以忍受的。哪怕这一路上去,最终会一片漆黑。
爬到万步梯的顶端,再往上就是全城的最高峰磨磐寨了。我站在磨磐寨上,逆着北风,环顾着四周连绵不绝的群山,起伏的脉线,就像相隔不久的从前,满江里奔腾不息的浪涛。长江,从群山的脚下而来,又往群山的脚下而去。展现眼前的,始终只是她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多少人想要穷尽她的来路,看清她的过往,最后都只看到了内心里无限的渺茫,像远山上飘缈的烟雾,忽隐忽现,最后踪迹全无。
可是,我能通过眼前这小小的一段,想像她的绵长与久远,体味她的深遂与静默。她将无限的能量蓄积和储藏。在她的身体内部,穿行着多少种类的生物,每一种生物都以从来必然如此的态度,汲取着她的营养。水中所有的生物都把长江当成了攫取的对象,它们在其间繁衍、生长、消亡,再繁衍、再生长、再消亡……它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在它们心中,似乎自己才是这漫长的大江里当之无愧的主人。
而长江呢?她已学会了深深的沉默。她不再咆啸,不再怒号,不再锋芒毕露、气壮山河。一泄千里的劲猛已经随着远而不见的逝水,流入记忆的长河。激越飞腾的浪朵,像一现的昙花,没入春来的晓梦。顺流而下的扁舟,隔岸相闻的猿啼,金戈铁蹄的拼撞,羽扇纶巾的气魄,还有一个少年奔腾的旧梦,都在长江深长的静默中,沉潜,汇聚,慢慢远逝……
三
这时候,我常常会想到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我的隐隐的伤痛,还有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无数淡墨如洗的风景。它们在我心底慢慢沉潜,过滤,然后清晰地显影。很多个清冷的夜里,只有孤灯作伴。我将它们小心地梳理,渐渐汇集。它们就像从我心口喷出一眼汩汩的甘泉,直流到文字的海里。
我不知道这样流出的文字能不能够算做散文。在很多人看来,里面的许多篇章也许更像是小说。因为按照一般的理解,散文更多的是真实的记述,而小说更多的则是文字的虚构。我不相信有完全真实的散文和完全虚构的小说。在我的大部分篇章里,确实有不少虚构的成份。比如一些人名,比如一些事件或者事件的细节。应该承认,出现这种风貌并非偶然。我想这大概与我写作这些文章时的特殊心态有着密切直接的关联。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想从事小说的创作。但是,除了写过一些不成气候的诗歌,基本上没有碰触过其他体裁。我不是一个特别自信的人。我敏感、多思,但却笨拙、沉默。我以为,要写好散文,必得写好诗歌,要写好小说,必得写好散文。诗歌之于散文的直接作用在于锤炼了语言,散文之于小说的直接作用则在于把握了叙述的进度。这种固执的偏见促使我在动笔写小说之前,硬逼着自己开始写起了散文。所以,在这本称之为散文的集子里,才出现了那么多小说家们熟悉的影子。
其实,不管它们是什么,叫什么。总之,它们是从我心底流出的歌。语言可以夸张,细节可以虚构,所有的文章要素都可以通过技术层面的处理去获得,只有写作的情感是真实的,只有生活的体验是个性的。
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这篇自序的前面两节,从文字内容上看,基本都是其他一些篇章中某些段落的组合。是的,是组合。这本集子本身就是一个组合。人生也是由一个又一个时光的片断组合而成。我不想让我的善良的读者迷失在这些怪异的组合里,所以,我把它们的一部分抽取出来,明明显显地摆在这里。你只要看看它们,就可以明了我在整本集子中所走过的心迹。所有的文字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那样的心态下,一字字,一段段,一篇篇慢慢完成的。
当我着手写作这篇自序的时候,刚好走过了人生之路上的第三十个春秋。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可是,我的手中除了这一贴厚厚的书稿,在世俗与功利的意义上,我一无所有。
我已习惯了孤独地行走,在城后的山岗上,在猎猎的风中,破着喉咙,孤独地吟唱。有一天,一个声音却来自东方,她轻轻地告诉我,希望就在不久的将来,幸福就在不远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