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初夏,我突然接到大学导师的电话,介绍一个学妹到我公司来做毕业论文。第二天,我接待了这个叫颜菲的大三女生。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初夏正午,颜菲站在我面前,她一条粉色的直裙,花朵集中在裙摆,仿佛落英缤纷,我顿觉浑身一震。
时间仿佛突然停顿了,我的心跳有点异常。她抬起头望向我,双眼纯净得眼白都有些发蓝,眼珠是一种让人陷进去就不想拔出来的幽黑。我的脑子里仿佛飞进了一只小蜜蜂,带着一种甜蜜的晕眩,“嗡嗡”地响。她只看了我一眼,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去,说:“师兄,是……陈老师让我来找你的。我叫颜菲。”
她论文选题是关于内啡肽的,被誉为快乐因子的“内啡肽”是人脑中传播快乐的青鸟,只要有了它,你就会由衷地感到幸福。这个课题需要使用很多仪器,因为不能影响公司的正常工作,我只好让颜菲在每周二、四晚上来实验室做实验,这样,能帮她省下大笔仪器使用费用。
颜菲很感激我给她这个机会,每次做完试验,她总要在我的工作台放一个红红的苹果,表示感谢。我很喜欢她这种小女孩气的浪漫感谢方式,每次看到那个苹果,心里都暖融融的。她只是觉得我是个热心的师兄,却不知道,我如此热情地帮她也是因为我喜欢上了她,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沉迷在她的眼神之中。只是,因为她的毕恭毕敬,我一直难以开口。
仲夏的一个晚上,我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我踉跄着冲出酒吧,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力量,打车就往公司赶。实验室的灯愉快地大放光明,颜菲像个慈爱的小母亲,正对着光谱屏给她饲养的小白鼠做日光浴。她做得那么投入,竟丝毫没察觉满身酒气的我在她身后深情凝视。
温情的脉冲缓缓掠过我周身。如果这时抽我二毫升血,到高压液相仪分析,“内啡肽”肯定增高。
看见我,颜菲高兴得竟然语塞:“师兄,您,怎么想起来加班……”“为什么叫我师兄,我很老吗?”我跨前一步,咄咄逼人。“那您说,叫什么……”她娇憨的笑让我深深着迷。“叫什么都行,叫小白鼠也行,我挺羡慕它们,能享受你的抚摩……”我鼓足勇气,轻轻揽住她。
有了我的加盟,颜菲的实验结果很快有了分晓:爬杆、踩轮……花样繁多的刺激都能增加小白鼠脑中的“快乐因子”,可是不能持久,给小白鼠安静的饮食起居,诱发的“快乐因子”少,却持久。
颜菲对着数据叫起苦来,“这论文怎么写啊,整个一‘悖论’嘛!”我安慰她:“花这么少的钱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多少大师还困惑呢。”
为了庆贺完工,我拉着颜菲去看话剧。从剧院出来,我拥紧颜菲,她顺从地仰起脸,旁边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头顶上是热辣辣的天空,我们旁若无人地紧紧抱在一起。
送她回学校时,我给她买了一大堆红红的苹果。她送了我一个磁贴,图案是两个互相嵌合的苹果,顶部被咬了一口。
不久,颜菲和我合作的论文被全国运动医学会选中,邀请我们到黄山参加论文报告会。我们到黄山时已是傍晚,从宾馆的窗口望出去,黄昏美极了。颜菲偎在我怀里,陶醉地说:“多美呵,这是我看到的最美的风景!”璀璨夕照中,她干净的眉眼焕发出眩目的光彩。
颜菲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常常嗲声问我:“你爱我吗?会一辈子对我好吗?爱我,就再多说一次!”她就像一朵温室里的花儿,受不了半点风吹雨打,只喜欢清风细雨的浪漫。
我不愿让颜菲失望,把她送的小磁贴贴在冰箱上,提醒自己时刻注意爱情保鲜。
她开学后,我们一个月才能见两次面。每次在一起,我不是坐车带她去海边捉蟹,就是爬到山顶俯瞰城市。在海边,颜菲像赶海的小姑娘一样,赤着脚到处跑,一只小蟹爬上她的脚丫,她一边痒得笑弯了腰,一边坚持着一动不动怕吓到小螃蟹,还喊我过去看。我不过去,远远站着看着她,心底泛起快乐:我竟拥有这样浪漫美好的爱情啊!
那次在海边,晚上九点半,一轮圆月升起来,把夜里深黑色的大海照得波光闪闪。我拥着颜菲,悄悄看我们留在沙滩上长长的影子,还有那些散乱的脚印。那影子,美丽得像一幅画。
我希望,我精心制造的浪漫,能让颜菲感到惊喜。她也真的很是惊喜,还在读书的小女生,能够想到看到的浪漫愿望,我都尽力去满足。虽然这些层出不穷的小游戏,耗去了我太多的精力,让我觉得累,可想到她的期盼和她甜美的笑,我就从心里感到快乐。
翌年,颜菲因为成绩出众,毕业论文更是在学界获奖,被保送研究生,做了系里的博导助理,学弟学妹都恭敬地称她“颜老师”。在我心里,她一直是需要拿糖哄的孩子,现在孩子突然长大了,她的眼界开阔了,“惊喜”越来越难以制造,我开始不知所措。
快到颜菲生日了,我精心设计了几个方案:带她去蹦极,在跃下峡谷时大呼“我爱你”;一起到小店做手模,留下我们的爱情回忆;让体绘师把她的肖像绘在我背上,在她切蛋糕时给她“惊艳”……然而这些都被我逐一否决。随着我们相处时间的增多,我的小插曲在颜菲眼里掠过的惊喜已越来越少。
我想,最好浪漫一点,再浪漫一点。
还没等我想好“更高更强”的新方案,公司里接到了新的任务,老板要我们突击一个月,拿出最好的成绩。我只好全身心扑在了工作上。
那天晚上开会时,我接到颜菲室友打来的电话,说她早就为生日做准备,从红酒到蛋糕一应俱全,还特意做了头发,可等到现在我都没去,这会儿正在宿舍哭……天哪,她的生日竟被我忘到九霄云外!我连工作服都没顾上脱,就跑出公司,往颜菲那里赶。
街角的花店只剩下孤独的“勿忘我”,没办法,只好买了“勿忘我”,然后打车,赶到颜菲学校已是夜里十一点。她怎么也不肯下来,也不让我上楼。寒夜里,捧着花的我像一个无处倚傍的游魂。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颜菲下来了,我赶紧道歉,然后是我们的一番交涉……
直到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仍不能忆起分手那天,颜菲的面容和她的声音,在告别的对视中,我和她说了什么,或许,根本就没说过话?
她用一封信结束了我们的以往,“每次你为我制造惊喜,我都从心里感激。可是,我希望的是长久的浪漫,思念时给我一个拥抱,疲惫时给我一副臂膀。能记着我鞋的尺码,知道我穿多大号的衣服……可惜,你办不到……”
她忘了,感情也有能量守恒。一年前的实验已昭示了我们今天的结果:浪漫诱发快乐,但不会持久;没有兴奋的相濡以沫,却可以永恒。
去年冬天,我结识了叶仪。她是个豪爽的姑娘,一身衣裳总是配得五彩缤纷,看上去既热闹喜庆又不失时尚美丽。我们是在一个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那天叶仪主厨,从买哪个牌子的面条做牛肉面,到熬罗宋汤分几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我想起一句老话“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死”,也许眼前这个干练的女孩,才能给我实在的生活。
我决定放胆去追。和叶仪的恋爱轻松自在,她不是不喜欢浪漫,而是她所追求的浪漫实实在在,根本不用我绞尽脑汁去琢磨,她常说,我们在一起就是浪漫。不久我们就结了婚。
在银行工作的老婆把生活规划得井井有条。她说,我的专业在国外更有前景,所以眼下我应倾尽全力考托福、考GRE,她甘愿做我的贤内助。
每次在厨房炒完菜,打扫完“战场”,叶仪总是习惯性地一只手拢拢额前的碎发,另一手叉在腰上,吩咐我做些小活儿。我会打趣地叫她“婆娘”,她直率地说,她就喜欢“婆娘”这个词的粗糙,过日子不是演言情剧,洗手做羹汤比风花雪月踏实。
在如水的日子中,我已淡忘了颜菲娇弱的模样。
2006年2月,加拿大一所大学邀请我去做访问学者。叶仪和我一起去。我们把家具和家电都卖了,好多换一点外币。和叶仪搬冰箱时,我突然在冰箱底下发现了那枚蒙尘的苹果磁贴。
不知怎地,像被人狠击了一拳,我鼻子一酸,眼泪马上溢了出来。过去像浮雕一样,缓缓凸现在眼前:颜菲送我小磁贴时,那亮亮的眼睛,冰箱被商家送到我住的宿舍时,我俩激动得围着它转了好几圈。搬冰箱时她手碰破了,疼得眼里都是泪,心痛得我赶紧扑上去吮……
那些眼泪,爱怜和惟恐失去的忐忑,我以为早就忘了。如今,又固执地袭上心头,像黄昏淡淡的夕阳,不温不火,却隽刻在心,难以驱散。
叶仪默默地在一旁给我递着纸巾,我终于平静下来。叶仪轻轻从身后抱住我,“谁都有以往,没有人在原地等我们。该准备走了。”
心空时,如果你愿意,立刻就有人填满。也许,再炽热的爱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那些走过的风花雪月,只能在荏苒的岁月里,日复一日地沉淀,成为隔岸的风景。幸福是实实在在的,心无法总是在虚无的浪漫中飘荡,只有柴米油盐的生活,才能让心在幸福中尘埃落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