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
——信乐团《死了都要爱》
艾中华从气柜上跳下来啦!艾中华死啦!
听到窗外的喧哗,我第一个冲出了办公室,直往公司气柜所在地奔去。所谓气柜,顾名思义,就是煤气储蓄柜。我们公司的气柜属于湿式螺旋型储气柜,高度为52米,浮塔4层,直径分别为40.5米、41.45米、42.35米,水槽一层直径为44.01米,最多可储气5.4万立方米。5.4万立方米煤气是个什么概念?形象的说法是,约等于一个二十万人口中等城市一天的居民生活用气量。一直以来,这座庞然大物作为公司的标志性建筑,受到过众多兄弟单位的领导、同仁们的仰慕与赞赏,甚至有一次严副市长来公司视察,也都兴致勃勃地登上了第一层浮塔。虽说第一层浮塔并不高,但严副市长站在上面,依旧有一种王者归来,惟我独尊的感觉。因此,严副市长从上面下来后,狠狠表扬了我们公司的老总吕大焕,并勉励他再接再厉,将星岛市的煤气事业进一步推向辉煌灿烂的明天。
等我一口气赶到气柜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层人了。我勉强挤了进去,只见艾中华横躺在那里,躯干以上部位已被一件工作制服盖住,而四周则撒满了糨糊似的灰白色脑浆。许久不见艾中华,眼前的他又胖了许多,隆起的肚皮,粗壮的大腿,一只脚蹬着翻毛皮鞋,另一只则光着脚丫子,皮鞋早已不知了去向,估计是从上面跳下时,不小心绊掉了。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悄悄退出了人群。也就在这时,120急救车呼啸着赶到了,医护人员匆匆将艾中华抬上担架,连象征性的抢救工作都没有做,便又呼啸着离去。我知道,明天,最迟后天,便可以在殡仪馆与他作最后的告别。我知道,这个世界,又一个堪比杨过的痴情男人走了。虽然许多人都说他傻,说他有病,但我从不这样认为,在我看来,毕生只爱一人,不仅不是傻瓜的表现,相反还很伟大,很令人钦佩。只是,艾中华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到底算不算一种解脱呢?
艾中华是从第四层浮塔,也就是气柜最顶部跳下来的,距离地面大约52米。我仰起头,阳光很刺眼,第四层浮塔,站在上面会是什么滋味呢?因为艾中华刚从上边跳下,楼梯口已被红绳子封闭,但我还是决定跨过红绳。我想,或许艾中华会在上面留下点什么。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锈迹斑斑的护栏,我看不到任何其他多余的东西,倒是呼呼的北风吹得人禁不住东倒西歪。也就在这时,我看见对面另一座小气柜,另一座1.5万立方米的小气柜的柜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几个雪白的粉笔大字:死——了——都——要——爱。字体很大,字身却极度扭曲,一看便知是一个全然没有粉笔字经验之人写的。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艾中华最后的遗书了。很明显,在艾中华看来,只有以死才能捍卫他对严华芳的爱。
有关艾中华与严华芳的故事,当然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艾中华则已经是煤气公司的光荣一员。艾中华住在我家楼上,我家住二楼,他住三楼。他爸爸叫艾国庆,是煤气公司的焊工师傅,八级焊工,气焊、电焊样样精通,被同事尊称为“艾工”。一般说来,在国有企业,某个人的姓后边加个“工”字,是相当荣耀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你的技术已达到了顶尖水平。艾中华没有妈妈,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没有抢救及时,就此撒手而去。按理说,艾国庆应该想办法再找一个,然而,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守着艾中华,在他看来,艾中华才是他的命根,万一新找来的老婆看艾中华不顺眼,那岂不是每天忙着“救火”了?艾中华也争气,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始终位居班级前三名,自然,他很顺利地考上了某重点理工大学的燃气设计专业。四年本科念下来,艾中华不仅长成了英俊高大的帅小伙,同时也因为成绩优异,破格招进了煤气公司。那时候可不象现在,煤气公司效益好的不得了,每年扩户上万家,基本上形成了一家独大的垄断局面。所以,艾中华最后能顺利进煤气公司工作,艾国庆是相当高兴的,他认为与其让儿子去北京上海挣五千六千的高工资,还不如在煤气公司稳稳当当地挣个千儿八百,轻松、悠闲、自在。再说了,星岛市属于内地欠发达城市,房价平均七百块,相对于北京上海动辄七千八千的房价,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
只是有点遗憾,作为燃气设计专业的高才生,艾中华并没有如愿分配到煤气管道设计所,而是去了化工分厂维修工段任技术员。领导的意思是,新来的大学生,哪能这么快就分配至敏感、重要岗位?先去下面吃点苦再说吧。艾中华也不生气,很爽快地答应了,拿到调令的第二天,就去化工分厂报了到。厂长姓宫,外号宫(根)本不胡,意思是逢赌必输,尤其打麻将,曾创下八圈牌一盘不胡的历史记录,该记录,煤气公司至今无人能破,赌运之背由此可见一斑。当然,艾中华不能叫他宫本不胡,他一个新丁怎么可以没大没小?但艾中华偏偏叫了,并且叫得特别响亮,隔壁副厂长办公室都能听见。宫本不胡正要发作,艾中华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您碰上我,不是红中,就是发(华)财,以后包准转运。宫本不胡一听,龙颜大悦,拍了拍艾中华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前途。
也怪,自第二天起,宫厂长仿佛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连续六场麻将下来,赢了近万元,用韦小宝的话来说就是,他奶奶的,杀他个高山流水、横扫千军。所谓高山流水,是韦小宝不识字缘故造成的,原意为落花流水。但宫厂长似乎很得意这条错误的成语,四处引用得不亦乐乎。很自然,艾中华在宫厂长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变得崇高起来,不但工作上凡事必找他商量,任何腐败活动,如公款吃饭、公款按摩、公款旅游之类,也绝不将之落下。在宫厂长不遗余力地提携之下,艾中华迅速在煤气公司走红,他的名气甚至超过了父亲艾国庆。艾国庆不仅是煤气公司技术水平最高的焊工,同时也是煤气公司工龄最长的员工之一。现在,别人一提到艾国庆,往往会顺带一句,他就是艾中华的老爸。起初,艾国庆很不习惯这样的介绍,但时间长了,也就坦然接受。能够沾儿子的光,享儿子的福,不正符合自己几十年来的心愿吗?
艾中华很喜欢跟我一块儿玩。那时,我刚刚念初中一年级,只对滚玻璃弹子、打乒乓球感兴趣。于是,每天下午我放了学,他下了班,就一起蹲在楼下的门球场滚玻璃弹子。以三局为限,输了的,就把手中的玻璃弹子给对方。艾中华技术明显高出我许多,没多久,家中跳子棋棋盘里的玻璃弹子就全部送入他的口袋。只好再买一盒新跳子棋。当然,结果依旧。这时,我便嚷着玩乒乓球,11个回合算一局,谁输了,就给对方一粒玻璃弹子。别看我年纪小,乒乓球却已经在少年体校练过七八年时间了,一般人还真不是我的对手。果然,在乒乓球台上,我不但赢回了玻璃弹子,同时也找回了自信。就这样,我与艾中华相互较着劲,渐渐地,不但艾中华的乒乓球技有了长进,我的玻璃弹子也滚得越来越顺溜。再后来,艾中华参加煤气公司工会举行的乒乓球比赛,出乎意料地拿了第三名,被公司老总吕大焕钦点做了他儿子达达的乒乓球教练。众所周知,吕达达是吕大焕的独苗,刚刚小学三年级,酷爱乒乓球,几乎每天吵着要吕大焕陪他练球,吕大焕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闲工夫,因此委托艾中华训练儿子,这样既满足了儿子练球的愿望,又可以拉拢一个名牌大学高才生做自己的心腹,正所谓一举两得。只是苦了我,以往放学回家,我可以找艾中华切磋一下,现在,一个人还怎么切磋?只能乖乖听母亲的话呆家里做作业。对此,我很是后悔,当初为什么硬要艾中华陪打乒乓球呢?他没学会打乒乓球,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好在艾中华并不是那种见利望义的小人,每次陪吕达达练完球回家,他都没有忘记给我带一块油炸鸡翅膀。本来我对艾中华是心怀怨恨的,但现在有了最爱吃的油炸鸡翅膀,只好原谅了他。毕竟,每个人都有要求进步的权利,艾中华以后如果因此而进步了,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嘛。
不仅如此,每到过春节,艾中华还会给我封一个红包作为压岁钱。那时候,爸爸妈妈封给我的红包不过五十块罢了,艾中华封给我的,却是一张老人头。我知道,一张老人头对艾中华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但这份心意却是想当难得的。我不清楚艾中华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仅仅因为我教会他玩乒乓球吗?他学会玩乒乓球固然是事实,但也是花了代价的,那就是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屈尊跟一个中学生在门球场滚玻璃弹子。要知道,对于这件事,左邻右舍是很有看法的,他们一个劲儿在艾国庆耳朵边旁敲侧击,说年轻人应该多干点正事,既然公司领导都挺赏识你们家艾中华,就应该让他多往领导家跑跑,譬如提提大米、修修水管、洗洗床单之类,这样总好过跟一个小屁孩瞎搅和。艾国庆却不以为然,说,跟小孩子玩又怎么啦?这说明咱们家中华有爱心,我可不想他变成一个马屁精,否则,就算爬上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后来艾中华帮吕达达去补课,艾国庆还真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欠了我什么似的,每次下楼遇见我,都会爱怜地摸摸我的脑袋。大概在艾中华陪吕达达练完一年的乒乓球之后,吕大焕终于下决心让艾中华进步了,当着他的面,吕大焕一个电话拨给了宫本不胡,说,是老宫吗?听说你们分厂有个叫艾中华的小伙子很不错,自他去了你们分厂,你就鸟枪换大炮,不见输过了,我的手气最近也不大好,想调他来我这儿干几天,你看怎么样?吕大焕要人,宫本不胡哪敢说半个不字?其实,自从吕大焕钦点艾中华做太子爷的师父那天起,宫本不胡就料到有今天了。所以,不等吕大焕说完,宫本不胡就满口答应放人。第二天,一纸调令,艾中华就任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拿着调令,宫本不胡郑重其事地对艾中华说,小艾,你走后,一定要记得多回来看看,可不要忘记宫大哥哟。艾中华笑了笑说,宫大哥放心,我是你培养出来的,化工分厂就是我永远的老家。
虽然办公室副主任所干的事情,与艾中华燃气设计专业完全不对口,但以艾中华的聪明才智,不管是吕大焕的年度工作报告还是平常那些杂七杂八的讲话稿,无一不轻轻松松搞定。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艾中华尽管连麻将到底有多少张牌都搞不清楚,但吕大焕的麻将手气的确有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次麻将,只要有艾中华在旁边坐镇,吕大焕不仅横扫煤气公司无敌手,就连上级主管单位城建局的几个正副局长也一一通吃。城建局长虽然名义上是吕大焕的主管领导,但行政级别完全一样,因此,吃了哑巴亏也做不得声。
与此同时,自艾中华做了办公室副主任,吕达达对乒乓球的兴趣锐减,转而踢足球去了,艾中华一下子得以解放。艾中华解放后,重新回归革命队伍,继续与我切磋玻璃弹子与乒乓球技,并比以往更加乐此不疲。对此,我的母亲很是不解,她对父亲说,艾中华这孩子都当上办公室副主任了,怎么还肯陪咱们家小羽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呀?父亲说,这还用问?还不是小艾重感情,知道疼人,以后哪个姑娘找了他做老公,那准错不了。父亲这么一说,母亲就来劲了。母亲这辈子只喜欢干两件事,一件是带小孩——这是她的本职,另一件便是做媒。她说,对呀,小艾也有二十六了吧?赶明儿给他介绍个姑娘。父亲撇撇嘴,说,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底细?不是在饭店里端盘子的,就是在茶馆里烧开水的,人家小艾好歹也是个副主任,就这么轻易看得上?母亲有点恼,说,端盘子、烧开水又怎么啦?我年轻时候还扫过大街,你不一样死皮赖脸缠着人家不放?父亲说,那不一样,你虽然扫过大街,但后来不是当了幼儿园园长吗?
尽管我觉得父亲门户观念确实过于强烈了一点,但想着让艾中华跟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小姐相亲,还真有点不大对劲。因此,我估计母亲一定会碰壁而归。不想,艾中华听完母亲的来意,竟一口答应下来。不但主动提出在某某时间某某地点见面,还特别强调,他找老婆唯一原则就是男女双方彼此互相有感觉,其他如个人收入、工作单位之类统统不重要。
当然,母亲最终并没有把那个在“小金龙”饭店做服务员的女孩介绍给艾中华。虽说这个女孩是母亲表姐的女儿,但考虑到她的职业与学历,母亲毕竟还是有一点心虚。选来选去,母亲决定将他们幼儿园的老处女彭珊峦隆重推出。其实,彭珊峦已不止一次被隆重推出了,早在三年前,母亲就带她去见过公司财务部副部长朱柯夫。那时,彭珊峦就已经有二十五岁高龄。然而,俩人交往不到一个星期,便分道扬镳。母亲问朱柯夫原因,朱柯夫叹了口气说,没意思,真没意思,谈恋爱连手都不让牵一下,还谈个屁呀!母亲不信,说,珊峦虽说传统了点,但绝不至于如此保守。朱柯夫说,不信你问问她自己去。母亲又问彭珊峦,彭珊峦很是愤怒,说,他这是恶人先告状,谁说不让他牵手了?但牵着牵着,就把我的手牵到他那下面去了,你说恶心不恶心?母亲说,原来这样呀,我还真没看出来呢,这个朱柯夫太变态了,下次大姐给你介绍个正人君子。
说到彭珊峦的长相,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典型的瓜子脸,丹凤眼,个子也比较高,一米六八,又是幼儿园老师,比一般女孩子更有爱心。然而,介绍来介绍去,不是对方嫌彭珊峦年龄太大,就是彭珊峦嫌对方个子不够高。要不就是性格不和、爱好相差甚远、情趣完全不一样等等。总之,三年下来,彭珊峦都二十八了,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那时不象现在,女孩子二十八没能嫁出去,闲话就开始满天飞。不是说她心气太高看不起人,就是说她身体肯定有什么毛病。此次母亲将她隆重推荐给艾中华,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她觉得艾中华既然喜欢跟小孩子一块儿玩,那么极可能有恋母情结,彭珊峦比他大两岁,说不定就这样给对上眼啦。
听说母亲给艾中华介绍的对象是彭珊峦,我的感觉就一点都不好。这倒不是说我对彭珊峦的印象不好,而是感觉艾中华想要找的肯定不是这一种人,具体是哪一种,我也说不上来。但看着母亲那股热情劲,我也不好打击她,相反在打玻璃弹子的时候,给艾中华鼓劲,祝福他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艾中华却不以为然,说,其实目前我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主要还是给你妈面子。艾中华这么一说,我就更加肯定母亲的努力又将再一次泡汤。
见面的地点就在我家。为什么要在我家呢?母亲主要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可以省钱,如果在外边茶馆或者咖啡馆见面,没有一百两百是出不来的。二是有母亲在,可以避免一些尴尬事情的发生。时间定在周六晚七点半。那天,父亲早早的去了黄伯家下象棋,我则被母亲留下。母亲留下我当然也是有原因的,我年纪小,说话无遮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起到一个调和气氛的作用。不仅如此,母亲早在先一天,就买来了花生、瓜子、话梅、香蕉、苹果,然后一一放进食品盒里。母亲一边放一边嘱咐我,说,这些东西是留给中华哥哥跟珊峦姐姐的,你可不许偷吃,不然就撕烂你的嘴。尽管花生瓜子的诱惑力很大,但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知道这次相亲的重要性,所以,对于母亲的叮嘱,我第一次听了进去,真正做到了对美食的视而不见。事后,母亲对我大加赞赏,表扬我识大局,懂大体。
好了,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舞台已经搭好,只等男女主角粉墨登场。出于礼貌,艾中华提前十分钟来到了我家。他来我家很方便,楼上楼下嘛。原本以为艾中华会西装革履淡妆浓抹,谁知竟比平时上班还要糟糕,穿了件土里土气的夹克也就算了,胡子居然也没有刮,有一茬没一茬的,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母亲皱了皱眉,说,小艾,时间太早着呢,你还是先回去换件衣服,打扮打扮,人家珊峦可是大美女哩,你这样子也不怕吓着人家?艾中华笑了笑,说,没事,大姐,平常我就这身打扮,这叫英雄本色嘛。母亲还想说什么,艾中华却转而向我提出杀一盘军棋。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了。老规矩,谁输了,谁在地上做十个俯卧撑。按照以往的结果来看,艾中华的赢面起码占百分之八十,但今天却一反常态,没几个回合,他的司令便碰上了我的炸弹。我得意地说,中华哥今天不会这么紧张吧?不就是相个亲嘛。艾中华笑了笑,说,今天就让你一回吧,反正我也好久没锻炼,松松筋骨也不错。说完,俯下身子便做了起来。也就在这时,虚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了,彭珊峦赫然站在了门外。
此时,母亲还在厨房洗苹果。见到艾中华趴在地上艰难俯卧的模样,彭珊峦不禁噗嗤一笑,说,小羽,这位哥哥是谁呀,我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我说,他就是中华哥哥呀,咱们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副主任。艾中华抬头笑了笑,说,这位是彭小姐吧?先进来坐,还有两个就完了。行,你别着急,我一旁先看着。彭珊峦越发觉得好笑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就没必要继续叙述。因为尽管母亲苦苦挽留,彭珊峦也只是坐了短短的十分钟。并且,十分钟里,起码有一大半是在问我的话,如学习成绩怎么样?乒乓球球技进步了没有之类。偶尔问到艾中华的时候,一口一声艾主任,那架势仿佛一个下属在向上司汇报工作。
很显然,这次约会是失败的。对此,母亲感到分外惋惜。但母亲并不气馁,她对父亲说,中华的缘分还没有到,以后有机会给他介绍更合适的。父亲不屑一顾地说,早就提醒你了,人家中华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干吗要瞎操这份心?母亲说,你就不想想,咱们现在帮了中华,中华以后肯定会帮小羽——小羽明年读中专,中专完了参加工作,除了煤气公司,你能帮他联系别的什么好单位?父亲摇了摇头,说,现在的世界一天一个样,你想得也太远啦!
父亲说得没错,这个世界变化的确太快,今天你觉得腰里别个BP机很牛逼,明天怀里揣个诺基亚都可能没有谁会多在意。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毕业考试仅仅一分之差,便从天堂堕进了地狱——我没能考上市重点高中,转而发配至外地的一所职业中专。临上火车前,艾中华来送我,鼓励我好好学习专业知识,三年后他会想办法把我弄进煤气公司,到时候就可以跟着他一块干。艾中华的话,给我带来了希望。我仿佛看到一条光辉明亮的道路在最远处延伸。
第二年暑假,我回到家中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楼找艾中华。母亲拦住我,说,不用找了,艾中华进了三医院。我大吃一惊,三医院是市精神病医院的代称,艾中华怎么可能住进了那种地方?我不相信,问父亲,父亲点了点头,说,已经反复进去过好几次了。我说,奇怪,没听说艾伯伯有精神病史,既然艾伯伯没有,艾中华就不会被遗传呀。母亲冷冷一笑,说,一定要有遗传?后天受刺激也是重要因素之一。我求母亲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一遍,母亲却说没那份耐心,要我问父亲。父亲摆摆手,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别管了,你还是把学习搞好要紧。表面上,我装作无所谓,说,你们爱说不说,我才懒得管呢。但内心里,早已心急如焚。晚上,趁父亲母亲双双出去散步,我敲开了艾中华家的门。果然,艾中华不在家,只剩下他爸爸艾国庆。一年不见,艾国庆仿佛苍老了十岁,两鬓的白发如一根根银丝,闪亮而又耀眼。他依旧对我很热情,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丝勉强。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点了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年纪虽小,却如此懂事,真不简单。
艾国庆的叙述是沉痛而又缓慢的,我能听出他话里的绝望、悲伤、惋惜和自怜。是啊,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既当爹又当妈的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走向深渊却又无能为力,那种心痛,岂是三两句话就能诉说完毕的?我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正在上演一幕悲情折子戏。
原来我离开后不到一个月,艾中华再一次荣升。这次他终于去掉了前面的副字,调到公司安全环保部当部长,成为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职部长。可别小看了安全与环保,两样都是市里高度重视的工作,尤其是环保,公司废气废水的排放必须在新世纪钟声敲响之前达标,否则吕大焕就地免职。吕大焕把自己的政治生命交到了艾中华手上,可见对他多么的信任与重视。艾中华也争气,上任伊始,就整天泡在了炼焦分厂与化工分厂,琢磨到底采取什么措施才能消烟除尘,废水变清。当然,光自己一个人瞎琢磨肯定远远不够,众人划浆才能开大船。为此,他北上省城请教环保专家,南下S市考察兄弟单位,硬是在12月31日那天使所有环保指标全部验收合格。环保局授牌那天,当着公司所有中层干部的面,吕大焕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宣布奖励艾中华三千块。艾中华的人生事业从那天起,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峰。
也就在春节过后不久,严华芳从天而降。严华芳是以大学实习生的身份进入煤气公司的——对于大学实习生,煤气公司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接受过了,更让人惊奇的是,严华芳去安全环保部报到那天,居然由吕大焕亲自护送。不仅如此,吕大焕还偷偷将艾中华叫到一边,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严华芳,绝不许少一根毫毛。吕大焕如此重视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当然是有原因的。事后,有知情者第一时间爆料,严华芳是主管城建严副市长的亲侄女。
事实上,即便严华芳不是副市长的侄女,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光芒仍足以燃烧每一个男人的欲望,只不过艾中华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表现得特别踊跃、特别明显。我至今没有见过严华芳,但综合各方面的描述,可以得出一个大致轮廓,这个轮廓用文字描述可能不够形象,但如果用翁美玲来代替则恰如其分。不错,严华芳简直就是翁美玲的翻版。我想,这大概才是艾中华痴迷严华芳的真正原因。因为早在十年前,我就看到艾中华枕头底下存有一本厚厚的剪报,里面全部是与翁美玲有关的新闻及照片。众所周知,翁美玲是华语影视圈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偶像。不要说艾中华了,就算如我这样的小字辈,同样视之为心目中永远的女神。因此,我觉得艾中华爱上严华芳是很自然的事情,根本无可厚非。现在,我虽不能向读者描述艾中华看到严华芳第一眼时的心理感受,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那就是假如严华芳与翁美玲毫无相似之处,悲剧十有八九不会上演。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面对顶头上司大献殷勤,严华芳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欢喜的意思,相反,一直刻意回避着。每次艾中华约会她,不是推脱身体不适,便是称妈妈在家等她回去熬中药,要不就是忙着回家赶毕业论文。总之,无论艾中华多么执着,多么诚恳,多么低三下四,严华芳都未有半点动心。至于玫瑰花、巧克力、洋娃娃之类女孩子最喜爱的礼物,摆在严华芳面前,也顶多只是换来一声谢谢。待艾中华离去,它们统统被扔进了垃圾箱。起初,艾中华碰完壁还懂得自我解嘲,说些女孩子就是矜持,女孩子肯定没有男孩子大方之类的话“阿Q”一下,但随着次数的增加,艾中华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不仅脸色越来越难看,对于公司的环保工作也慢慢松懈下来。许多时候,安全环保部的同事看到艾中华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大班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面对墙壁发呆,甚至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半天,都不见有任何反应。终于,有一次下班,艾中华将严华芳强行堵在了办公室,非要她陪着吃晚饭不可,否则就别想出办公室的大门。严华芳没想到艾中华居然如此横蛮无理,遂也态度强硬地表示已经下班,绝不会与之发生超出工作范围之外的任何关系。艾中华急了,他似乎是受到某部爱情电影的启发,趁严华芳一不留神,将她紧紧揽进怀里,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湿吻。他以为在他的激吻之下,严华芳会渐渐软化。遗憾的是,电影毕竟是电影,起码百分之九十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严华芳并未等到艾中华的吻湿透,便高高扬起玉手,狠狠地向他的脸上刮去。随着一声清脆的耳光,艾中华直觉得眼前直冒金星,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严华芳已经啜泣着抱头远去。按理说,这个事情艾中华不做声,严华芳也肯定不好意思外传,然而,糟糕的是,这一幕刚巧被艾中华的同僚——安全环保部副部长卢德洋看见,一直以来,他对艾中华抢了他的部长宝座耿耿于怀,现在艾中华居然敢调戏副市长的侄女,这样的机会岂容错过?
第二天,吕大焕便接到严副市长的秘书打来电话,声称有内部人士举报,严华芳在办公室被其顶头上司公然调戏,因此,严副市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云云。吕大焕心头当下便大吃一惊,艾中华追求严华芳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很开通,男未娶,女未嫁,发生点情感纠葛又有什么要紧?只是这次艾中华做得实在太过分,如果不给予小小的警告,恐怕日后出了事,真难以向严副市长交代。吕大焕是严副市长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不能做对不起严副市长的任何事情。
所以,第三天,艾中华被调离安全环保部,下放到化工分厂任副厂长,依旧与宫本不胡一起搭档。用吕大焕的话来说,年轻人,还应该多磨练磨练,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然而,尽管艾中华远离了安全环保部,但只要一有空,便会跑到严华芳办公室诉说衷肠。这个时候,他就表现得与常人不大一样了。先是诉说相思之苦,然后流眼泪,再然后失声痛哭,完了后,呵呵傻笑,最后终于清醒过来,连声说对不起,刚才实在太激动,太失态。反复几次过后,严华芳失踪了。艾中华找到吕大焕问原因,吕大焕冷冷地告诉她,严副市长已经知道这件事,他很生气,本来我是要处分你的,但他大人有大量,说只要你答应不再胡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艾中华却一点都不领情,说,难道爱一个人有错吗?我就是要爱,死了都要爱!说完,把门一甩,走了,只剩下吕大焕那张气得发紫的脸不断地抽搐。
严华芳终究没有再在煤气公司露面。知情人再次爆料,她转而去了市自来水公司,并很有可能毕业后在那里扎根。艾中华终于崩溃了。收到消息那天,他跑到吕大焕的办公室,大骂吕大焕是世界上最愚蠢、最残忍、最野蛮的家伙。他说,你凭什么不让芳芳来公司实习?你凭什么硬要拆散我们两个?吕大焕当时就气得鼻子歪了,拼命对艾中华大喊滚出去。也就在这时,艾中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说,如果你想你的女儿明天能平平安安回家的话,就赶紧把芳芳给我找回来,否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艾中华的话,一下子把吕大焕给吓醒了。他一边安慰艾中华要冷静,一边拨打了110。
结果艾中华进派出所的第二天,便转而送到了市精神病医院,经专家会诊,艾中华患上的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这是我国最常见的一种精神病,约占精神病医院病人数的50%。其发病原因一般是由于受到某种重大刺激,从而导致脑结构形态发生改变,进而出现一系列的幻觉,并由此做出一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如对他人进行毫无来由的暴力攻击、言语辱骂等。
从精神病医院回来,吕大焕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安排艾中华到压气站上班。压气站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将气柜里的煤气通过加压机加压,然后输送到千家万户。这个活儿简单、轻松,所以不到半个月,艾中华便成为了一个熟练的操作工。从一个部长沦为操作工,艾中华不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还心存感激。他说,我是有病的人,随时都可能发作,之前,我已经很对不起吕总了,现在吕总不计前嫌,安排一个如此轻松的岗位给我,我还能说什么呢?然而,艾中华的病并非如此简单。每次,只要有同事说出“芳”这个读音来,艾中华便十有八九病情发作。这个时候的艾中华,不是骂吕总残忍,就是骂严副市长黑心,他说,他相信芳芳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除了骂人,艾中华还会产生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那就是关煤气总阀。煤气总阀关系到全市六万煤气用户的吃饭问题,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能关掉的。艾中华却一边关,一边骂,既然我得不到芳芳,那你们也别想烧到煤气,我要饿死你们,我要让你们统统都吃不上饭。当然,每次艾中华去关煤气总阀的时候,都会被其他同事制止。制止的方式比艾中华更野蛮,那就是用一根绳子将艾中华牢牢捆住,之后送往市精神病医院。不过,一般情况下,在市精神病医院仅仅住一天,第三天艾中华便又大摇大摆回来上班——因为当天晚上,艾中华就恢复了常态,再将其关进病房,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自此,同事们上班闲聊,再也没有谁敢提一个“芳”字。
不过,正常情况下,艾中华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甚至令年年获得压气站“先进生产工作者”称号的于光荣同志都感到汗颜。每天早上七点半,离正常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艾中华就已经换好了工作服,然后拿起扫帚和抹布打扫加压机房与仪表操作室的卫生。以前,加压机房的加压机好几个月都没有人擦拭,蒙上了厚厚一层煤灰,艾中华先是用“白猫”洗洁净擦两遍,再换清水擦三遍,特别顽固的污渍,则用自制的小铁铲猛力刨。结果没几天,四台加压机全部现出了本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分外耀眼。之后,他又对操作室内的监视窗与玻璃窗进行了大清洗,之所以叫清洗,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玻璃窗都变成了一块块煤饼,非得接上自来水管大力冲刷不可。不仅如此,艾中华还包下了卫生间的清扫活计。卫生间原本是大家伙轮流清扫的,艾中华却大包大揽了过来,绝不容许其他人再染指。见他如此勤快卖力,原本一直威胁着要将他调离压气站的黄顺站长,也就不再嫌弃他,反而叮嘱其他同事对艾中华多照顾点,只要他不去关煤气总阀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将艾中华留在压气站,终究是一个隐患。吕大焕后悔之余,找了好几个借口商量调艾中华去另一个更轻松的地方上班,结果每次都被艾中华严词拒绝。艾中华大义凛然地说,他现在生是压气站的人,死是压气站的鬼,除了压气站,他哪儿都不去。吕大焕无奈,说,要不这样,你回家休息一年半载,工资奖金照拿,这总行了吧?艾中华说,我可不想占公家的便宜,无功岂能受禄?艾中华说这些话的时候,思维是正常的,但在旁人听来,却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至此,艾中华才在压气站勉强站稳了脚跟。因为他的病,几乎所有同事都与他刻意保持距离,尤其是女同事,生怕一不留神被他“爱”上,个个躲瘟神似的躲着他。幸好压气站的女工几乎全部是老大姐老大妈级别,艾中华也一口一声大姐的叫着,那模样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他是人家亲弟弟。然而,艾中华叫得越甜,人家就越发冷淡,丝毫不领他半点情。艾中华也不在意,每天默默地打扫厕所卫生,默默地擦拭门窗和机器。完了后,走到气柜底下仰天长望,既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练习某种气功。起初,站长黄顺对他的这一举动并不在意,后来中央开始大张旗鼓地反对法轮功,便怀疑是不是在练这种邪门歪道的气功。因为他有精神病,万一哪天走火入魔,动起自焚的念头就糟了,因为压气站是特级防火区,绝对不能见到半点火星。为了压气站的绝对安全,黄顺无奈之下只好麻着胆子找艾中华谈心。艾中华说,他的确是在练气功,但不是法轮功,而是自己独创的太阳神功,这个神功一旦练成,就可以吸取日月之精华,随后便能摘花飞叶均可伤人。听到这里,黄顺悬在半空的心才敢放了下来,夸张地说,原来有这么厉害?岂不是天下无敌?那我批你假,你回家练吧,工资奖金照拿。那可不行,我只能利用业余时间练,否则就是不务正业,吕总会不高兴的,艾中华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搬出了吕大焕。他的意思就是除了吕大焕,谁也别想把他从压气站撵走。
告别艾国庆,我的心情也变得格外沉重。艾中华是在我暑假归来前三天再一次入院的,起因是见到了严华芳。因为那天城建局在我们公司召开了一个城建系统的工作会议,严华芳陪市自来水公司总经理刘庆东一起参加——她已经拿到了毕业证书,现任总经理秘书。会议完毕,刘庆东向吕大焕提出参观一下气柜,他想看看传说中的气柜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一行人便来到了压气站。结果,刚一跨进压气站的大门,迎面碰上了艾中华——他正好练完太阳神功。艾中华一眼便瞅见了混在人群中的严华芳,不禁大喜过望,高声叫道,芳芳,真是你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已经练成太阳神功,天下无敌,以后再没有谁敢欺负你啦。说完,张开双手向严华芳拥去。严华芳当场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晕倒在地。当然,未等艾中华靠拢,压气站的同事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捆住,一刻都不停留,立即送往三医院。大概这次受刺激的程度太深,艾中华在里面呆了整整三天都不见出来。
于是,我向母亲提出去三医院看望艾中华。母亲不肯,说,那里面有什么好去的?等过几天他出院了,你自然就能见到。我想了想,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艾中华一般也就进去那么几天,的确没必要浪费时间跑那么远——三医院在市郊,离城区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果然,第六天,艾中华回来了。见到我,他很意外,也很高兴,说,小羽长高了,皮肤也变黑了,是个大小伙儿啦。我问,中华哥还好吧?我的玻璃球技又进步了,咱们玩几把怎样?眼前的艾中华与一年前相比,不仅人身材胖了一圈,神情也憔悴了许多,头发凌乱,胡茬足足有一厘米长。艾中华笑了笑,说,行,咱们兄弟俩很久没有切磋了。
尽管大脑结构形态发生了病变,艾中华的玻璃球技却没有丝毫的退步,甚至,比以往更狠、更准。好几次虽隔了近两米远,但他的拇指轻轻一弹,球便被击进了“洞”。按规矩,球被对方击进“洞”,便归对方所有。一转眼,从家中带来的四粒玻璃球落进了艾中华的口袋。见我一脸沮丧,艾中华得意地笑了,说,我最近在练“太阳神功”,有内力在身,你永远都别想赢我。我附和说,是吗?那你有空就教我。艾中华说,不行,你还小,心智未全,很容易走火入魔,等你长大了,我再教你,到时候咱们兄弟俩便可横行江湖无敌手啦……很显然,艾中华的病愈来愈深了。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我中专毕业,父亲以提前退休为代价,换取我进入煤气公司工作。母亲很惋惜地对我说,要是艾中华没病该多好呀?说不定现在是副总经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招进去,用得着你爸提前退休么?我说,那也不一定,“退一进一”是公司的基本司策,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殊化,我可不想中华哥被人指着鼻子骂。
虽然我在中专学的是会计专业,但母亲托尽了关系,都未能把我弄进公司财务部,理由是学历太低,现在中专学历算什么?本科生端盘子的都大有人在呢。当然,母亲的关系也没有白托,人力资源部常部长看在自己的儿子上幼儿园期间,曾受过母亲特别关照的份上,将我分配至压气站——比另外两个大学毕业生的岗位都要好。我很高兴,进公司财务部固然体面、轻松,但机关的死气沉沉与勾心斗角却是我死活不能忍受的,更何况,压气站还有艾中华相伴呢。
见我也分配至压气站,艾中华很激动,上班第一天,他紧握着我的手说,兄弟,终于盼到你来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练太阳神功。两年不见,艾中华比上次更胖了,整个上半身简直和一个圆球差不多。头发也稀疏了起来,大有“灭顶之灾”的趋势——这一切都预示着青年艾中华开始向中年艾中华迈进。太阳神功我当然不可能跟着去练的,艾中华被我拒绝后,脸色变得格外难看。我感到一丝愧疚,但却知道绝不能向他妥协——如果真跟他去练什么太阳神功,他高兴了,我在煤气公司可能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此后,艾中华对我的态度开始冷淡起来。不但话很少跟我说,玻璃球也不肯陪我一起玩了。虽然我再三强调自己只对滚玻璃球有兴趣,艾中华仍不肯原谅我,很明显,在他看来,练太阳神功才是最重要的。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练太阳神功?他说,你不知道吗?只有练成太阳神功才可以打赢郭靖的降龙十八掌,打赢了郭靖,我就可以娶黄蓉做老婆啦。我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把严华芳当作黄蓉了——这简直可以说已病入膏肓。
半年后,母亲到底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弄进了公司财务部,与此同时,因为忙于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与艾中华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不但玻璃球早就不玩了,就算平常彼此见了面,都难得说上几句话。尽管我努力想找些合适的话题跟他多聊聊,但每次都被他扯到练太阳神功上面去。终于有一天,他忽然指着我说,我知道啦,你是欧阳克,你是欧阳克,你别妄想抢走我的蓉妹妹!我再也不理你啦!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惟有苦苦一笑,赶紧走人。
之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刻意回避与艾中华碰面,生怕他真把我当作欧阳克来偷袭,那样,就算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恐怕也无处伸冤。再后来,煤气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革,一家全国有名的民营天然气公司接手公司的煤气营销业务,很自然,压气站作为煤气营销业务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划分了出去,也就是说,在那里上班的职工,一下子从国家的主人转变为私营企业的打工仔。艾中华的病当然不适合做打工仔,吕大焕决定将他调到绿化处为公司搞搞绿化。不想,艾中华怎么都不肯答应,非得继续呆在压气站不可。他说,上次蓉妹妹来压气站看过我,如果我走了,她下次来,就找不到我了。吕大焕听了哭笑不得,说,你放心,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蓉妹妹,那样,她就可以找到你啦。艾中华不肯,说,你别骗我了,你又不知道蓉妹妹在哪里,你通知她?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哦。吕大焕没办法,只好跟天然气公司的总经理王天哲商量,允许艾中华继续呆在压气站上班,只不过工资仍由煤气公司这边发放。王天哲起初十二万分不乐意,但吕大焕一再坚持,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艾中华或许也意识到此次工作机会的来之不易,不但工作时间再度延长,工作强度也越加越大。抹抹机器刷刷厕所也就罢了,站里所有花草树木的浇水施肥杀虫工作也被他一手包揽下来。一次,王天哲来压气站巡查,看见艾中华满头大汗仍不肯停手,心底生出一丝感动,竟亲自为艾中华递上冰镇可乐。艾中华呵呵一笑,干得更欢了。
只是,王天哲怎么都不会想到,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艾中华会从高高的气柜顶纵身跳了下来。艾中华跳楼的原因是后来才被揭晓的,罪魁祸首是一张红色的婚宴请柬。从请柬外表的污损程度来看,应该是艾中华在某条马路上捡到的——事后收柬人也证实,当时不小心落在了公司大门口。请柬的男主人几乎没有谁认识,女主人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没错,她就是严华芳。
我终于见到了严华芳,地点是在艾中华的追悼会上。她的出现,令现场人群发生了一阵短时间骚动。她比我想象中更像翁美玲,因此尽管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我依然感觉到一丝震惊。她向艾国庆点了点头,疾步走到艾中华的灵前,缓缓地鞠了三个躬。也就在这时,灵堂旁边的乐队班子开始了一天的演奏,第一支曲居然就是最近极走红的信乐团演唱的主打歌——《死了都要爱》。严华芳微微一怔,紧接着眼泪夺框而出,不一会儿便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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