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疼痛来袭的时候，正是清明的前一天。事后想来，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却是因此令我记得很是清楚。而就在清明之后的一天，我经历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件事。至少对我而言就应该是这样。

　　没有任何的前兆，疼痛就是在一刹那来临了。来势汹涌，令我不知所措。仿佛一团熊熊的大火在我的腹内点燃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恨不能剖开了肚子，浇入一盆冰水将其熄灭了。刚下腹的早餐，让我以为就是罪魁祸首。是不是食物中毒？但一想绝不可能，每天的早餐内容基本一致，不该放到这一天中毒来着。那么是为何呢？疼痛还在继续，没有丝毫退却或者削减的迹象。我感到只会加剧。回想从前，再从前，还很是年轻的自己，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病症。是胃病吗？的确是有点像。但我的胃一直都很好，没有过任何的不适，也就没有道理会在一时间就这么突然地疼痛起来，而且是如此的猛烈。可俗话说病来如山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正值上班，只好先忍着。觉得坐着不行，于是站了起来，疼痛没有任何缓解；于是蹲着，双手使劲地拧着肚子，仍未有丝毫的减轻；又试图平躺在椅子里，还是没有任何的缓解。坐立卧都不安，觉得那疼痛像是故意与我较上了劲，是在有心地要把我折磨一番，我甚至可以看到它正狞笑着一张脸，在我的腹内疯狂地肆虐着。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疼痛会持续多长时间。

　　也许，下午，会好一点吧。午餐再没有了一点胃口，少许吃了半点，喝了些水，便上了床休息。似乎疼痛有所缓和。我竟然渐渐地睡去了。一点半要上班，闹钟叫醒时，第一件事就是自我感觉是否那疼痛还在。我小心地动了动身子，没敢立即起来。疼痛仿佛也是休息了一会儿，却是和着我的一动，它也醒来了，顺势就给了我猛烈的一掌，我不禁暗哑地叫出了声。艰难地起了床，我痛苦地知道，疼痛仍在。

　　一整个下午，重复着一整个上午的疼痛。期间我与相隔甚远的三姐打了一通电话，简单告知我这突发的病情，她也断定就是胃病了。让我下班后快去诊治。她的急切的关心，只能化为无奈，我们暂时不能相见。我答应说下班一定买药去。

　　华东医药店里跟医生说了一番症状，她最终介绍给我吃“达喜”。我看到说明书上明示的症状中有“胃部灼烧”，便立即买下来，当场就吃了两颗。离开往回走，期望可以赶紧镇住疼痛。没有再吃晚饭。闻到什么只想要吐。

　　两颗达喜在胃里和疼痛做着生死较量，却最终辜负了我热切的期望，失败的它被疼痛打得落花流水，让我痛苦地吐了个天翻地覆。后来实在什么也吐不出来，干呕了几声，确定胃内的所有水分都吐了干净，才作罢。这仿佛是那疼痛给我的患告。我不敢再吃任何东西。我该怎么办？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可那疼痛还没有任何缓解。我要这样坚持一个晚上吗？当然不行，我需要的是医生！

　　二

　　所幸附近就有一家大医院，浙二医院。门诊部早已关门，只能挂急诊。第一次上这么大的医院，真有点让人摸不清门路。我以为我可是个高危病人，却还是要经过一番繁琐的程序，无非也就是多收些钱的事。所谓的挂号费我实在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却不得不按章操作，等我确实见到了内科医生开始就诊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看起来她似乎还不太算个资深的内科医生，过于年轻的外表不能给人以最大的信任。但我想治我的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经过我详尽的叙述和她的一些询问之后，她在我的病历卡上写了起来。她的诊断是急性胃肠炎。先让我去作一次血检，我接过了单子，问该怎么走，她说先到一楼交钱，再到五楼化验室。其时我已经感到体力不支了，但是没有任何办法，我的亲属都还在几十里地以外，而且现在是夜晚，我没想过要通知他们，何况我不以为有什么大不了。

　　半个小时后，当我拿着化验单艰难地回到内科医生那儿，小小的房间时却已经站了有十来口人。任我怎么急也只得在后面候着。女医生似乎很忙，传讲机里一直有人在喊着让其下楼接诊病人。也许下面又来了一些急诊病人，可是我们也都是急诊。她却还是丢下我们下去了一回。等候的病人们及其家属都表示不满，而我早已是有苦不能言。我觉得呼吸视听都有些艰难了。我蜷缩在长椅上，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双眼无奈地紧闭着，等候。

　　听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温和的说道，这个小伙都晕倒了，医生还不来。我睁眼看向声源，是一个陪同看病的青年人，应该不到三十岁。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怜悯。我又坐了起来，疼痛还是很疼。男青年来回走动着，人们都在等着医生回来。突然我又感到胃里一阵翻涌，终于忍不住又要吐了。对着垃圾篓痛苦地呕吐，却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我的胃里什么也没有了。坐回来时觉得好了一点，青年人关切地问，你是得了胃病吧？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没有这样过的。他说，我也得过，当时可真是难受，胃里面酸疼的要死，吐又吐不出来。然后他看了看别的人，问我说，你没有亲属吗？我回答说，有的，不过都在很远的地方，现在是来不了的。他点了点头。医生这时才上来了。门外又站了一些病人。青年人看了看大家，说，把你们的病历都拿过来排队放在桌子上吧，这样医生叫到谁谁就来看吧。大家表示同意，纷纷把病历卡给了他。他接过了我的病历，放在了该放的位置，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

　　女医生还是诊断我为急性胃肠炎。但我一直都说是很疼痛，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她想了想，没有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只说让我先吊几瓶药水，看看是否会缓解，明天再做详细的检查。我想也只能如此。在注射房里，护士为我安置好了吊瓶，看着管子里的药水一点一滴地落下，我只期望能够快一点好起来。男青年进来了，身后是他的同伴还有陪同的病人。也是来此打吊瓶的。他先和我微微一笑，礼貌地打着招呼。然后他找到护士为病人进行护理。等他们都安置好了。男青年坐在了我的床位上。我由于没有躺下，留下的一半空处为这拥挤的病房提供了几个难得的坐位。他的病人就睡在我旁边的床位。他们以自己的语言聊了一会之后，他转向了我，眼里还是一样的温暖的关切。他问我有没有好一点。我笑笑说，还行。他问我是哪里人，在做什么？我简单地与之回答。然后他又说起他当初得胃病时的感受，并叮嘱地对我说，以后吃东西千万要管住一点自己的嘴，不能吃得太饱，要少吃多餐，而且要吃易消化的食物。他的话真的让我为以前的饮食习惯感到懊悔。他转而说道，你现在就应该吃点东西。我摇头说，我什么也不想吃。他却说，要不我给你下去买点来，你想吃什么，面包？他的真诚令我感动而难以拒绝。我只好说，我不想吃东西，要是一会你下去，顺便帮我带一瓶水来，我只觉得口干。他立即便起了身，和同伴示意了一下，就出门去了。很快他就带回一瓶“娃哈哈”给我之后，又给他的同伴一瓶绿茶，我接过来要给他钱，他却坚持不要，我只能把钱丢到他坐的位置，他没有拿，我也没办法再递给他，我只能说一声，谢谢。真的谢谢他，我们本是陌生的人们，他对我的此番关怀以及他伸来的援助之手让我觉得很是温暖。我想，他真是个好心的人。

　　只是那疼痛依旧，药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三

　　雨水降临的时候，应该是午夜时分了。或许只是为了印证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充沛的雨水赶在清明节到来之前就欢欣地落下了。沙沙的雨声从窗外的大街上一阵阵传来，病房里却显得很是安静。

　　我的药水差不多快吊完了，而腹内的疼痛却还在继续，仿佛进行一场空前的马拉松比赛，而我根本不知道要到何时，它才能抵达终点站。刚打完吊瓶我便让护士喊来了那位女医生，对她说我的疼痛还是没有任何的缓解。她似乎也没有了办法，说止痛针已经打了，然后她皱着眉头说，那你还是等明天再来门诊做一次胃镜吧，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病症。你回去后最好吃点东西，空腹吊水也是会疼的。

　　我无奈地看着她，她也几乎是无奈地看着我。我们无语。

　　虽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季，可这阴冷的雨夜时分还是令我感到不甚寒冷。还好住处离得并不远，沿途都有高楼，我便循着房檐下贴着墙面小心地躲着雨水行走，却还是不免打湿了衣裳。

　　路过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想起了女医生的话，不得不强迫自己进去了。看着菜单，没有一样觉得是合口的。最终选择了一碗青菜面，并要求不要放荤腥的东西，最不能就是闻到荤味。外面的雨还是很充分，黑暗中看不清雨水的样子，只觉得黑暗与雨水这时苟合到了一起，不分了彼此。青菜面的确很清淡，但还是要捏住了鼻子才能送进两口。正吃着进来一位刚下夜班的保安员，看得出是个老顾客，只说照旧，老板便开始忙活了。

　　直到保安员的面端了上来，我也不过只是吃了些许。他就坐在对面，健康的他这时一定很饿了，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又是艳羡又是厌恶，只好付账离去。我怕不久又要吐出来。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守着那雨一起迎来了这一年的清明节。而疼痛就像一位严厉的监督者，不让我有丝毫的懈怠，只要我稍一安静，它就要兴风作浪，令我直想大喊痛苦，直想痛哭流涕，直想头撞南墙，直想一死了之！

　　是的，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死，因为我感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可是我不明不白这原因是什么，连医生也没能明白。我想一定得弄个清楚。便盼着快快天亮了，好上医院做一次全面的检查，找出那疼痛的根源来！

　　大概是凌晨四点多了，我竟迷糊睡去了。也许是真的很累了，那还是到我早上醒来时，才惊奇地发现了自己还真的睡过一会。这也就说明了疼痛是有所缓解的。可是醒来后我却无比诧异地感到，疼痛已经转移了位置。不再是胃部，而是到了小腹内。那就像是顽皮的孩子，在一个地方玩透了，又找到了另一个新鲜的地方去。而且这一次它改了从前的脾性，不再是灼烧难忍，却是一种钻心地痛。它慢慢地游走在我的小腹内，气定神闲地来回踱着步子，却已是让我痛不欲生了。

　　向单位告了假，正欲去医院，接到三姐的电话，我没有作太多的叙述，只说是就要去检查一清，让其不要担心。到达医院已时近八点了，这一次走向目的地更让我感到举步维艰。幸而雨水早已作罢，甚至还能见得一丝阳光，可我的身心却倍感寒冷。又是经过了一番繁琐的程序，交了钱，见到了另一位内科医生，是个中年男子。这一回我感到他应该是能够摸得清我的病根。果真，经过我有气无力的详尽沉闷地叙述，他给我先作了一番小的检查，然后他略蹙双眉说道，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你还是做一次全面的检查。然后他便给我开了几张单子，叮嘱我交了钱赶快做好检查并把结果拿给他看。

　　是的，他的诊断是正确的，经过了B超和放射，结果就是急性阑尾炎。他对我说，让我赶快找来亲属，进行手术治疗。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一下子就要做手术了？要挨一刀？！我只说暂时也许做不了，让其先给我保守治疗。他看了看我，表示不同意，并说如果病情继续恶化，可能会危及生命。但我一时真的没法进行手术，他也只好给我开了一些药先镇住病情。还是几瓶药水，不过这一次我想应该是可以有所作用的，毕竟这一次是对症下药了。再次来到注射房打点滴，不再有了空床位，只好在外面的椅子上进行。打着的时候我在想，是时候通知亲属了。三姐在这个地方，大哥也在这个地方，还有二哥大姐等等很多的至亲的人，幸好他们都在这儿。我先想到了三姐，只要与之联络，其他的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正打着点滴，无法出门去找电话。心想只能等点滴打完。可那也许又要等到下午两点多了。还有好几瓶药水要吊。

　　上午快结束的时候，昨晚的那个男青年又出现了，他是来接他的亲人出院的。他先发现的我，很亲热地和我打着招呼。并问我是否有所好转。我还是笑笑，说还好。恰巧这时医生来了，对我说，让我赶紧联系亲属，好做下一步的治疗打算。一时我却没有了话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男青年似乎看了出来，对我说，你没有电话吧？你就用我的打一下，告诉我电话号码。说着他拿出手机等着我说号码。我连声说了谢谢，报出三姐的电话。我尽量简洁地对三姐说清了情况并告知了医院的地址，便挂了。还给他手机时，我只能还是说一声干巴巴地谢谢。但是真诚地谢谢。他客气地笑着，眼神中还是那番温暖的关切。他接了病人便离开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氏。这一个好心的人，忽然让我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我想人与人本该是如此相亲的，可我却感到一时无法承受，不敢担当！

　　四

　　当我已经可以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阅读还未看完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当我已经可以小心地站在病房的窗前注视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当我已经能够安然地踱出病房到一处阳台看望到悠远的天空以及那环绕着医院的长长的小河边上郁郁葱葱的杨柳；当我已经可以不再有任何厌恶的心理而安心地进食，我知道所有的一切轰烈的痛苦与不同寻常的经历已然成了过往，将永久地铭刻于我的心中。当我已经可以平静地回望这一段过往，我感到了一种与生命一样可贵的东西，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是生命的天平。我想一生我都可以做这样的回忆与独自无尽地回味。

　　我能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三姐与大哥赶到医院时焦虑的表情以及急切的话语；我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紧急地商协后便打算把我安排到离他们的住处较近的医院接受手术，如此才能更加方便地对我加以照料；我能清楚地记得清明节的午夜，疼痛再次加剧令我不得入睡吵醒了三姐，她忙又叫醒了入睡不久的大哥，决定立即送我医院；我能清楚地记得当雨水又在黑暗的夜里降临时我坐在大哥的摩托车后座带着疼痛赶往医院，可恶的雨水迷蒙了我们的双眼打湿了我们的衣襟，寒冷入侵；我能清楚地记得大哥与姐夫在医院的病房中陪着正打吊瓶的我等候着天亮做手术；我能清楚地记得当我被推进手术室被关在门外的大哥姐夫三姐他们凝重的表情和急切的声音；我能清楚地记得当那个陪我共同生长了二十来年的器官从我的腹中取出时一股无法抵挡的钻心的疼；我能清楚地记得当我终于从病床上醒来，看到了所有赶来的亲人的脸，他们都因此露出的美好欣慰的微笑；我能清楚地记得病房里一直都有源源不断地水果被送来，提着它们的正是我的关心我的亲人们，他们从繁忙的工作岗位上赶来，只为给我一句真诚的问候与祝福；我能清楚地记得在那所医院的病房里所有因我而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因此感到我的生命原来并非只是我独自所有，我懂得了，我对他们也很重要……

　　这样的事情，也许不算一件大事，但并非人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而对于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情的人来说，也并非只会有着无比的痛苦，却是可以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受。如我，但非从中理解到关乎生死的强烈感受，而完全是另一种由此附带出来的有关生命与生命间相惜相亲的可贵的感受。虽然他们都是我至亲的人们，若非此等事情，我也许永远不能对此有这样深远而透彻地体会，他们以其肢体的行为，取代他们所匮乏的语言功能，一点一滴毫不矫饰地表达了对我的关怀与爱。当所有的疼痛都在手术后的疗养中渐次的退却，健康正日益归来，我望着那被四月充沛的雨水洗刷后的杨柳吐出的新枝，花圃里簇新的冬青和绿草，春花，我似乎真的就感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为我把握着的生命的美好与精彩。这样的病疼，虽然总是令人嫉恨和躲避的，但它终于还是让我有了这番不可多得的珍贵体会。

　　等后来远在家乡的老父老母知道我的病情时，已是手术后稳定的阶段。我也能明白他们又是怎样的感受。

　　再后来出了院，不久却收到了父母托人捎来的芝麻粉和几十个生鸡蛋。他们说家里自产的东西要比城里买的营养的多。那可是从千里之外的家中带来的，那一个个完好的鸡蛋，我不明白它们还都没有被打破。在它们紧紧包裹的外壳里面，是父亲母亲给我的最好的人生营养！想来自己常年在外奔波，能有几多时光与他们度过？更所谓照顾年迈的他们。而当他们怀着满心的希望把我们几个儿女养大成人，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妈还在电话里叮嘱我怎样吃那些鸡蛋才能最好的吸收，她说在开水里一泡咕咚一声就直接喝下去，叫我不要怕腥！我一直在点头，觉得有什么重重的堵在喉咙里，不能说话，泪雨滂沱。

　　五

　　时常，我们总会思索起生命的意义何在？生而为何？却总是没有答案。

　　如今，我似乎可以看到了一个逐渐明晰的答案。每一个只能一次的生命总归是美好的，永远无需在乎结果会是怎样，得失多少，而更应明白的是生命的过程。生命带给我们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财富，且不论是痛苦还是病症，经历了，便总有所悟，总有所得！

　　生命本该是如此相亲相爱的。而当我们因此感到了沉重，感到了心头不能承受住这样的亲与爱，那么，就让我们更加地珍惜自己的生命吧！它不只属于自己，对别人也是一样的重要，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