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闭着眼睛我也知道纽约的雨是什么样子的，它带着一股浓重的尘土气息，经常随着大风变换方向，令你站在屋檐下一筹莫展。第一次遇到纽约的雨，是在华尔街地铁站的楼梯口，我惊诧地望着浑浊的雨水从外面的街道上倒灌进来；站外有一个卖雨伞的小摊，可惜没有多少主顾。我没有去买伞，只是站在干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着雨停。

　　终于，雨势稍微小了一点，我就把报纸顶在头上，慢慢走了出来。站台的正面是百老汇，穿过百老汇就到了华尔街，这条街上几乎每隔十几米就有一道路障。大风从街道的尽头不停地呼啸而来，把积水吹到行人身上。此时是傍晚，街上的行人都穿着休闲装，不紧不慢地走着。三五成群的游客聚集在华盛顿雕像前照相。

　　我走到JP摩根的旧办公楼跟前，仔细端详着门口的铜牌。忽然，有一个年轻的欧洲游客走过来问我：“你知道Water Street在哪里吗？”我以为他说的是Wall Street，就伸开双手指向街道的两个尽头，答道：“这条街就是——这里全部都是。”对方急忙摇了摇头：“我说的是Water Street，不是Wall Street。”我于是如梦初醒，急忙在脑海中回忆着曾经看过的地铁地图，凭借依稀的记忆为他指了一个方向：“沿着街道一直向东，在海边就是；不过，我的记性恐怕不保险，你最好问问别人。”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指错方向。Water Street上有著名的南街海港，不过此时已近黄昏，海港早就偃旗息鼓了，这位游客要到哪里去呢？下曼哈顿的道路条件很差，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在这雨天走一段很长的路，实在是一个考验。

　　雨越下越小，却一直没有停。我信步走过Trump Building和德意志银行大楼，看到一家星巴克闪着昏黄的灯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天就要黑了，这条街上只有几盏惨白的街灯，反衬着两旁的建筑物更加阴森。这条街只适合站在百老汇上远远地看，走进来只是一条狭窄的水泥小巷，并没有什么趣味。

　　那时候，如果坐下来喝一杯咖啡，我就不想走了。然而无论多么留恋，总归要走。何况，物质上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某些并不真正存在的东西。

　　二

　　第二次遇到大雨，已经是8月下旬，离归来的日子不远了。那是一个周末的中午，在出门之前我看了看阴沉的天色，感觉像要下雨；但是我并不在意，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即便下雨，也不过是片刻的事情罢了。

　　但是到下午两三点钟，大雨已经以倾盆之势袭来。我站在第六大道的一家麦当劳餐厅的二楼，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行人四处奔跑着避雨。许多黄色的出租车飞驰而过，溅起许多水花，其中大部分都已经满载着客人。这次出门本来就没有什么确定的目的地，只在提包里放了几张博物馆的卡片，打算看自己的心情走到哪里算哪里。不过以现在的雨势，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变成落汤鸡。

　　无论如何，等到街上的行人稍多一些，我又上路了。此时的雨点已经不多，但是风总是忽东忽西地吹着，衣服难免被打的湿透。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博物馆是Dahesh Museum,是一位黎巴嫩政治家捐款开设的，收藏的都是欧洲绘画。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我就开始寻找这家博物馆；经过好几次误打误撞，总算在IBM大楼的侧翼找到了显著的标志，博物馆的外墙是透明的，里面非常安静。

　　我把衣服上的雨水掸了一下，慢慢走下螺旋阶梯，到达深埋地下的画廊。画廊最顶头的墙上挂着著名的“普鲁士之鹰”，主题是一只凶残的黑鹰攻击着一位受伤的天使，那位天使代表着在普法战争中失败的法国。我站在那里凝视了片刻，一位坐着轮椅的艺术家靠近前来，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讨论起了这幅画的表现手法。他们的讨论很热烈，可惜我什么也不懂。

　　Dahesh Museum是纽约最小的艺术博物馆，但游客却感觉不到它小。当我绕了一圈，从画廊的尽头回到一楼的时候，窗外的雨还没有完全停下，街上的行人都披上了色彩斑斓的雨衣。我想，我应该再次返回画廊，重新端详拿破仑皇帝在埃及的那幅肖像画，或许还能和那位坐着轮椅的艺术家探讨一些什么；但我终于还是出发了。从IBM大楼的另一侧穿行出来就是第五大道，橱窗里标识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现在却都没有人驻足观看。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这些全世界最昂贵的精品店就渐次关门了——它们并不需要晚上散步前来的顾客。

　　太阳完全落山之后，我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到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这时雨势已经止住了。教皇约翰保罗的胸像仍然矗立在教堂大厅里，他保持微笑的姿势，看着前方祈祷的人群。

　　三

　　离开纽约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今年的第一次飓风袭击了东海岸，街道上到处是被吹断的树枝和四散飞扬的纸片。在下曼哈顿的某些地方，积水淹没脚踝；这里周末的行人本来就少，在飓风肆虐之下，竟然变得像一座完全空旷的城市。但是在中城附近，街道仍然熙熙攘攘，因为人们主要在那里生活。

　　我撑着一把印着"I Love NY"字样的小伞，小心翼翼地在蜘蛛网一样密集的街道中辨认着方向。雨水是断断续续的，但大风一直没有停止，不到一个下午，伞骨就被吹折了。于是我只好停下来喝了一杯咖啡——按照某些小资的说法，在一个大雨天的下午，坐在星巴克咖啡馆里望着窗外喝一杯卡布其诺咖啡，应该是世界上最风雅的事情。事实是这丝毫没有什么乐趣，咖啡的味道很糟糕，冷气开的太大，窗外的景色也实在不好看。如果要看风景，应该到上东区面向中央公园的餐厅里去看，那里万物郁郁葱葱，闪烁着生命的气息。

　　虽然下曼哈顿一片乱糟糟，我还是喜欢这里更多一些，因为这里充满了历史的气息。华尔街，炮台公园，三位一体教堂，世界贸易中心遗址，国家印第安人博物馆，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知名或不知名的古迹，就分布在方圆不过几百米的一小块地方。在没有高楼大厦遮掩的地方，自由女神像和Ellis Island清晰可见，如果是晴朗的天气，可以看到非常灿烂的夕阳。只有忙碌的人能够偶尔偷闲享有这小小的宁静——悠闲的人由于太悠闲，也就不会理解这里的宁静。他们只会感到拥挤。

　　走出咖啡馆，在一个街角，我把折断的雨伞扔进了垃圾桶。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雨势竟然又变大了，好在附近的公共建筑物很多，总归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我在百老汇的最南端仓皇地穿越了几次马路，终于到达了圣约翰小教堂，这是与三位一体教堂齐名的建筑。但是现在，这里最著名的是对911事件的展览。五年之前，参与对世界贸易中心援救的工人们就在这座教堂里休息，孩子们在他们的床上放满了填充玩具。人们自发地把各种小坠饰和祝福卡片挂在教堂的栅栏上，现在这些物件都在教堂的走廊上展出。

　　天晴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世界贸易中心遗址，当时并没有确定的计划，只是偶然看到而已。这次是雨天，世界贸易中心的重建工程暂时停了下来，铁丝网里一片寂静，游客的闪光灯在周围不停地闪烁着。一位中国游客用汉语对我说：“你看到那段黑色的钢铁十字架了吗？那是世贸中心倒塌的时候，自然形成的。”这个十字架一直没有被拆除。

　　在世贸中心的遗址上将拔地而起一座760英尺高的自由塔。在它的前方，将是一个把纽约和新泽西两个州融合起来的大规模综合车站。被摧毁的双子塔的地基将被改造成瀑布纪念碑，所有遇难者的名字都将被铭刻在那里。等到三年之后的雨季，或许我们就可以坐在自由塔顶层的旋转餐厅里眺望大西洋的深处。无论是天上的飓风还是人间的火焰，都不能胜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