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砖铺就的人行道,杨奕朝前走着,往家的方向。微驼的身体略前倾着,灰白的头发稍显着长了些,微沉的脚步向前踱着,将落的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长长……
难得这样的一个黄昏,他的脚步不那么的匆匆。岳母自深圳回来了,他很高兴,虽然妻子口口声声“死老太太”地叫,可是,明显的较两个人在家的时候有了一点的变化,不是那么的阴郁沉闷了。
25年了,妻子依然的没有丝毫的好转,身边的人依然都是她的“假想敌”,依然随时随地把他叫过来,听她讲一些莫名的话语……他当然不再奢望,她何时可能痊愈,只是想,就这样吧,不添其他的病症、不遭罪就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迈进了一家“美发厅”。“原来就叫“理发店”的,现在都叫做“美发厅”了。这几年,咱这城市变化真是太大了,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让人心里舒坦了。”他感慨地想着。
剪了头,倍觉清爽。在单位时候,他打了电话和岳母说今天同事孩子上大学,在外吃饭了。 “不知道他们娘俩吃得怎么样?”心里想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在楼的拐角处,他停下了脚步:“都7点了,早就吃好了,有岳母在,担心啥。”
他坐了下来,在微有露水的石阶上。
家,就在这条路尽头,有灯光闪烁在那里。
秋天是真的来了,天越来越短,不到7点,月亮就升了起来,月光自路旁的树的枝隙间筛落下来,景物迷离,他,57岁的杨奕又想起了从前……
时常的,他便会想起过去,有人问起他的妻子,他也不忌讳着说说故事,有关于自己与妻子、自己与岳母、自己与孩子的故事……
“都说是人老了才会想过去的,看来是真老了。”他感叹着岁月不饶人的同时,不自禁地叹息着。
谁都有“过去”的,杨奕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的“过去的故事”,在我听来,让人心碎,是异样的沉重而苦楚……
一
1969年,响应“上山下乡”运动的杨奕自家乡宁波来到了我市集贤县,在那里开始了他的知青生活:种地,赶车,开荒…… 很辛苦,很累,但他有满怀热情,有一把力气,他不畏难,不畏苦。“只要有事做,就行!”他是一个较真的人,做就要做好,无论做什么。
1972年,他到集贤县运输区工作,拉煤、推煤……仍然的踏踏实实、任劳任怨。
1978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妻。
妻是人民教师,是市模范,只是性格内向、话语少,有事情自己放在心里,很少与人倾诉。
1980年,他们结婚了,杨奕的父母亲属远在宁波,便与岳父岳母住在一起。
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夫妻俩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1981年,女儿呱呱坠地不久的一天,妻子突然间一反常态:不带孩子,不认得父母亲,也不认得了自己的丈夫,只是不停地说着大家都要害她、她觉得恐怖之类的话语。
看着反常的妻子,杨奕万分焦急,带妻子来到佳木斯精神病院找到院长,院长诊断为:抑郁型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又带妻子去北安,一样的说辞,一样的让他倍觉痛苦的事实就这样的摆在了眼前:不能治愈!
世间有太多事情真的是难以料想的,自小就不在父母身边的杨奕不曾想这无常的命运这般的无情,一个年轻的正在绽开美丽的妻子就这样的一辈子了么?
不!他不甘心!
他比从前更加耐心地对待妻子,到处寻找治疗此种病症的药物,以盼着能有奇迹出现!
妻子并没有因丈夫的悉心照料好起来,病情反而日益加重。
无端地,她幻想身边都是“小人”,想象出许多假想敌,怀疑母亲、丈夫之所以殷勤地照料她,是要加害她。
她不吃丈夫盛的饭,不吃母亲夹的菜,说饭菜里下了毒;她不允许丈夫碰她,说他想害她;她不允许母亲在身边,时常的与母亲大声吵闹……
杨奕很痛苦。
冷冰冰的现实,他只有接受,然后,承受!
他谅解妻子种种失常的行为,更见精心地呵护她。他讲:医生说,不能让她生气,这样可以稳定病情。
杨奕记得了医生的话,无论妻子说什么过分的话,有什么过激行为,他从来都是忍,不会有半点怨责。
吃饭时候,妻子说:这饭菜有毒,得去做化验。
杨奕就说:好,你先吃鸡蛋,一会儿,我就去化验。
中午回来时候,妻子仍不忘问:化验没,有毒吗?
杨奕哄着妻子:化验了,没事,放心吃吧。
喂药给妻子,她总是推开关爱的手:我没病,不吃药。
凡是别人拿过来的药,她执意不吃,自己去药店买,而你只看她买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药, 就不见了影踪,不知道放了哪里去。
妻子常在半夜醒来,叫过他,开始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杨奕必须听,还要有应声:好,我知道。是,我明白。妻子不睡,他就不能睡。他说:我怕她生气。时常的就是这样,一个说着絮叨着,一个听着回应着,一夜都不能够安眠。
她不允许别人去开工资,自己去开了回来,家中人看不到一分钱,只见家中物品不断增多:不锈钢碗一摞摞,不锈钢饭盆也是几个一组地摆在厨房里。妻子的屋子里面像是一个大杂货店,床上地下柜子里面堆满了一包包的10块8块的大的小的衣服、裤子、床单之类的东西,而且不允许别人动。
夏日的一天,妻子买了鸡蛋回来,放在自己床下,杨奕小心翼翼地说:我煮给你吃吧。妻子不悦:我自己能煮,告诉你们,谁也不能动我的东西。
多日之后,有的磕碰着裂纹的鸡蛋有了异味,岳母偷空给拿了出去。不曾想,妻子回来后,不见了鸡蛋,指着自己的母亲大吵起来:都是你这个死老太太给我换了,鸡蛋呢,给我拿回来。
看着处于分裂状态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心在流血:这孩子从小就内向,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工作之后,一直干得好,是模范教师,就是因为涨工资没有她……就成了这副样子,唉……
看着妻子这样的状态,杨奕也有烦躁,也有想发脾气的时候,可是,他不能与妻子发作,他不忍:她已经不是健康人了……
1983年,杨奕来到矿务局公安处,做了一名刑事警察。为了适应新的职业,杨奕要重新学习,工作量较从前也大量增加。
刑警是一个高危职业,对一名刑警而言,明天永远是一个未知数,无法预知下一起案件是什么,下一个犯罪嫌疑人是何人。出差、守候、追捕、审查,往往是一件件既很普通很平常又临时又突发的事,这样,他在家的时间会少许多。
看着为难的女婿,一直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的岳母提前申请退休了。老人说:女儿得了这个病,真是苦了女婿。
是啊,眼前明显的苍老于实际年龄的杨奕,让人如何的也轻松不得:夫妻,应该是一起分享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快乐,也应该能够相互扶持着面对生活中个个难题的人,在寒冷的夜晚,即便是相互取暖,也要彼此拥有可以相互付出的温度啊!
二
1986年,杨奕单位分了房子,杨奕带着妻子女儿搬出了岳父岳母家。
“这么多年,也苦了老人,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个样子,心里肯定难受。我就想,眼不见,心里就不那么烦了。他们年纪大了,应该好好的过几天顺心日子。”杨奕感叹地回忆着。
可是,作为父母,又怎么能够放得下心来呢!他们放不下女儿,放不下外孙女,也放不下杨奕。
说起杨奕,他的岳母无声的泪水落下:我这女婿,是千里挑一也挑不出的,这孩子心眼太好,苦了他了。认识我的人都说是我们家飞来个好女婿,我也说,这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缘今世成为母子。
岳父母把房子给了儿子,搬来了杨奕家。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是最令杨奕快慰的事情。而岳父母的耐心细致也让杨奕把更多的经历集中在了工作中,没有因为家庭耽误一天工作。他说:这也亏了岳父母。老太太很要强,她不用我多干活,说得最多的话是:杨奕,你不用请假,好好地工作。
“有他们在,免却了我很多的后顾之忧。”杨奕说。
那几年,杨奕的工作做得很出色。
任刑警队技术科科长的时候,杨奕可以说是“外行”。技术科主要负责辖区内刑事案件的现场勘验及物品、人身、尸体的检查和鉴定,是刑事侦查破案的重要支柱。
而杨奕不具有系统的专业理论基础,也没有实践基础。
只要用心去做,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杨奕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买来专业书籍,自书本上学。遇到不明白问题,就和身边同志学。很快,他就能够把理论上的东西熟练地应用在实际工作中,成为单位的技术骨干。
那一段时期,他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中,连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1989年,岳父患了肝癌,一年要去哈尔滨几次,岳母伴着去。而此时,杨奕刚刚被提为刑警大队副队长,工作紧张,案件不断。
他热爱刑警工作,刑警工作富有挑战性,肩负着惩恶扬善这一神圣使命,在一件件迷雾重叠的案件中,科学论证犯罪现场,追寻案件真相……刑警们要从不为人注意的现场细节和蛛丝马迹入手,把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线索、痕迹,一一重组成不可辩驳的案件证据,使形形色色的罪犯最终浮出水面,案子破了,那是任何也替代不了的兴奋,很有成就感。
说起刑警工作,57岁的杨奕仍然很是振奋。
1991年,东荣二矿建矿时,200米电缆被盗,杨奕和同事们连夜赶到,蹲坑守侯,连续七天,破获了此案。 “那时候食宿条件很差,晚上睡觉要戴帽子,墙壁上都是冰霜,到食堂吃饭,水就滴落碗里……可是,破案之后的快乐使你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克服的。
工作他放不下,家,妻子,女儿,他更不能放下。
怎么办?
兼顾!
那几年中,他忙,经常要下到矿区,有时候几天都不能回家。
每每的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家,杨奕见的就是地上要洗的衣服,厨房中待刷的碗筷。妻子见他进门后,转回身躺在床上,不看他一眼。 于是,杨奕收拾碗筷,清洗衣物,然后煮一盆咸鸭蛋,再煮一盆红鸡蛋,再做一盆红焖肉……
“我走了,家里他们热热就能吃了,没有别的办法了。”杨奕回忆着多年以前的生活,心里有着许多的歉疚,而我,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三
采访中,未见到杨奕的妻子,在她紧锁的房间外,隔着窗户看到了一个凌乱的房间。
杨奕的岳母今年已经74岁,患病在身,脚步蹒跚,说起辛酸往事,老人声泪俱下:来得正好,我那闺女要是在家,不会让进来的。
“我前些日子从深圳二闺女家回来,她就不让我进门,没办法,我去了老年公寓。那几天,女婿两头跑,这边要照顾我闺女,那边还惦记着看我,他本来就有心脏病,这哪能受得了。我就回来了。这回让我进家门了……唉……
老人长长的叹息声揪着我的心。
老人继续着:你们来了,我也说说话,这心里能亮堂点儿。去年,我也去了二姑娘家,夏天回来了,她见了我,开口就要伙食费:这老太太交伙食费了吗?杨奕赶紧就从衣兜里面掏出100元钱说:妈给了,在这儿呢。
我这闺女就认为什么都有毒,她愿意吃烧鸡,杨奕买回来,一眼没照看住,她就用凉水泡上了……唉……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我别过了头,隔窗看那凌乱的房间:破旧的四开门的大衣柜门敞开着,里面是满满的各色衣物,窗下的床上是两个大大的塑料口袋,其中一个口袋里面花花绿绿的衣物翻在了床上。
“你看看,这衣服谁能穿?她不管大的小的花的绿的就买回来,放着,谁都不能动。她的床下面塞满满的了,都是这没用的东西。”
老人手指着让我看:“墙角那竖着的海绵垫是杨奕睡觉用的,这不,我回来了,他把小屋让给了我。”
这是初秋里的一个明媚的早晨,阳光穿透了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倾射进脏乱的屋内,打在窗台上摆放着的她的照片框架的背部,照片上笼着一层光晕,其中一张不到30的模样,着红色绒衣,高束着发辫,眼神明澈,倔强地显示着自己曾经的美丽和青春,而那微拢的双肩带给人的是一种无助的柔弱与不安……
想象着如今的 “她”的模样,让人竟然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人生过隙驹,今日朱颜,明日憔悴……
屋中很静,老人的眼泪没有断过,递了纸巾过去,只听得老人擦拭的声音……
这个季节,大多的人家都是开窗通风的,这个家却是门窗全部的紧闭。
出去的她,从来不会敞开自己的房门,就似那一颗曾经禁闭的心门一样,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杨奕也曾试图着与她交流,和她说话,但她不言语,以一种怪异的沉默面对他,更多的时候就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
妻子另有一个爱好,喜欢买刀,长的短的,家中已经有了10多把。
你不怕?我问怕什么?她从来不伤人。她说是为了自卫。
妻子会时常的写信,说自己是毛主席的亲戚。有时候,看她在写,杨奕就商量着能不能让他看看,她不允,说:我在写论文。国家级刊物上能发表的。
“她的字很漂亮。”杨奕认真地说。
听得出杨奕的话语中的怜惜,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滋味。
“派出所经常找我,问,这是谁写的信?她写了信都是往上邮。我不能时时的看着她,就只能是这样的反复着去派出所取信件。从前有人笑我,现在都知道了家中有这样的一个病人也就不再追问了。其实,她与人无害,从来不伤人。”在杨奕无奈的言语里我听得出他心疼着她。 2000年,他在矿里办案,去了4天,只想回家大睡一觉。回来时候,暖气冻了,妻子裹着几件棉衣,盖了三层棉被,瑟缩在床上,杨奕看在眼中,疼在心上:哎,她一个病人,真是遭罪了。
没有休息一分钟,他去找了物业,自己借来喷灯,单位也来了两位同志帮忙,整整弄了一个上午。看着脸上有了暖意的妻子,杨奕的心有了一丝的轻松。
回到家里时,杨奕有时打开电视看一会,可是,妻子不看,见了他看,也不说什么,站起身来去到厨房或者到另外一个屋里走来走去。杨奕见了,知道她烦躁,就关电视。
“看她心烦,我也于心不忍,就不看吧,看会书更好。”杨奕这样解释的时候语气很平静,表情很轻松。
四
杨奕有一个令他骄傲使他快乐的女儿。
“孩子自大学毕业去深圳做了一名教师,生活得很好。每天都要发短信给我,从来没有断过。”
“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从来不用大人操心。”……
说起女儿,杨奕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笑,很欣慰。
小的时候,他怕妻子会影响到女儿的成长,尤其在心理上给孩子负面影响。但凡有时间,杨奕都会在孩子身边,带着她上山玩一会,出外走一圈,边走边聊天,说说学校中的趣事,讲讲学习中的不顺,唠唠生活中的困惑。
他们就像是朋友,女儿的同学与他也很友好,有的亲切地称他为“老爸”。他高兴得笑着应着……
现在,远在深圳的女儿每天发来短信,有问候的温馨诗句,有逗爸爸开心的幽默笑话,有叙说自己现在生活的状态的短文……孩子的关注与关爱,让他觉得从前的生活就全部有了意义。
我问: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么?
“没有,从来没想过。没病时候,我们就没有吵过架,她病了,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了。妻子在,我也在,孩子回来了,就是一个完整的家。”杨奕沉静地答。
“25年过去了,还有35年45年呢,她不闭眼我不闭眼就一直照顾着吧,我不能扔了她,她嫁给我,就是我的妻子。”
妻子经常的到他单位来,无论看到谁,都神秘兮兮地叮嘱:杨奕是毛主席家亲戚,该给的待遇都给啊……
看到此的同事们时常的会故做轻松地与杨奕开玩笑,他也一笑。大家都佩服着他:老杨大哥真是好样的,宽容沉稳有责任心,一般人坚持不来!
与他一同工作了23年的中心分局刑事技术大队队长辛洪宇感慨万分:杨奕太不容易了!刑警工作可以说是最辛苦的,一年到头奔波在各个矿区,累和苦不说,还时刻有生命危险。杨奕工作不肯落后,还要照顾家庭,孩子也小,他是真难啊。他妻子经常来单位找他,他在时候,就领着送回家。知青返城时,杨奕是可以回浙江的,但是他留在了这里,这25年来,不离不弃,难得!
我们从来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可是,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也可能是决定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的。
艰难悲身世,憔悴感年华。听完这个故事的始终,我总是轻松不起来,反不似故事主人公杨奕那般的坦然与平静。也许,我真的不该是如此心情萧索的。
是这个故事,真实的故事,使我可以想象着一种百转千回的无怨尤的美好。
是这个故事,让那艰难的不易岁月,至今仍有亮光闪烁的忆念可以轻轻触摸。
是这个故事,使我相信,有一种情感在历经了沧桑岁月之后,是如此执着厚重……
可是,仍有一种无处申说的凄怆伤情心中弥漫,想起了少年时候看过的西西弗斯的故事。
西西弗斯是风神的儿子,因得罪众神之主宙斯,被罚推巨石上山,巨石推近山顶时,又会滚至山脚。于是,一切再从头开始。就这样,推上、滚下;又推上、再滚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朝出的太阳与落山的夕阳映照着推动的巨石和竭力的西西弗斯,显得悲壮辉煌而又荒诞不经…… 有人说,在漫长的推石运动中,身体更加强壮,思想更加成熟,西西弗斯已没有了痛苦和抑郁。
人生是美好的,人不能生活在自怨自艾的阴影之中,“苦难”对于他来说是财富,战胜了它,生命便愈显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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