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塔山,是座荒凉的小山,在唐古拉山里那些大山的怀抱里,在羌塘无人区的深处。在日阿纳藏布江与扎加藏布江的交汇处。无论是从雀巧温泉向南,还是从安多向北,大约都是50或60多公里的样子。
深入安多河谷向南而行,越过号称小唐古拉山的头二九山,先看到的是在头二九山和唐古拉山南北耸立的宽阔地带,是漫漫的沼泽湿地。雪山,阳光,是这片湿地的母亲和父亲。天天滋养着她,呵护着她。
与突兀高峻的头二九山不同,与雪岭逶迤的唐古拉山不同,这片湿地里的山,让我想起了云贵高原上兴义市境内的万峰林,不很高大,也不很深邃,却很玲珑秀丽。单独看,美。群体观,更美。从头二九山的方向望下去,那些沼泽湿地里的山,大大小小,仿佛是一块块盆景里的山石,一头头奔跑着的牦牛或者棕熊,一面面战阵中猎猎飘扬的旌旗,一艘艘海洋中威风八面的军舰。所谓相同的,只是也以东西的走向,响应着父母的骨血,继承着大小唐古拉山刚硬的性格。
蓝碧的雪山水,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泉涌而来,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出去处。是大自然的造化之手,把这片完全可以称得上浩渺的雪山之海经常娇宠得汪洋恣肆。
这片海很大,其实却很浅,夏季里,可以看到绿色的植被和各色的野花铺展出很远很远。毛茸茸的,像巨大无边的地毯,薄而温暖。冬天,可以看到天地一色的冰雪,圣洁的白,远远近近。神秘的静,心内心外。
其实,这片海很深。日阿纳藏布江,以她为源。是她的漫漶,也是她的深厚。谁也不知道,在浮动的绿草和苔藓之下,水有多深?冰有多厚?为修建青藏铁路而建的施工便道只能贴在半山腰里。修便道时,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高大的挖掘机一不小心就深陷于中,只露出个抓斗,仿佛一只向天而呼的手。呼唤着救援。以桥代路的桩基,采用了摩擦桩技术,钻了很深很深,也并不能钻到岩基上。竖起的钢筋笼,要两台长臂吊车一起才能吊起。
站在这已然海拔4900多米的地方,才发现这些山显得孤立而纤巧,远远算不得高大。想到了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感觉不过如此。再往山上去,不过二、三百米,或者三、五百米。即使有氧气背着,已然是危途。能看到山脊上有些奔跑的岩羊,半山腰有些警觉的藏羚,山下的江边有些捉鱼的鸥鹭飞鸟。自由自在,不惧恶劣的气候,倒使来到这里的人们徒生羡慕。
这里的山,在以山组成的植物群落里,大多没有名字。在以雪覆盖的山峦中,甚至没有雪能在那些粗砺的岩石上留存下来。风化的砂砾,堆积成她宽大的裙裾,像一个穿了美丽晚装的公主。山的上部,多是被千万年的罡风雕塑成型的山岩或峰峦,嶙峋着,起伏着。也像那戴了黄金凤冠的骄傲的公主,只可远观近瞧,却不能亲近半步。
天生桥、天眼石、仙人洞,许多山的名字,是在这里修建青藏铁路的人们起的。热塔山,是我遇到的在此游牧的藏族老爹扎西告诉我的。每年的夏天,扎西都会骑着他的那匹矮矮的红马,赶着他的牦牛群到日阿纳藏布河谷里来放牧。帐篷就扎在半山坡上。帐篷里,有他的妻子和姑娘。更有喷香的酥油茶和美丽动听的歌声。那歌声,天籁一样,像这清凌凌的江水。我说不出它的来去。就像扎西也说不出他自己的来去。他是跟着绿色走的。他是跟着太阳走的。就像这些筑路人,是跟着红旗走的。哪里有荒凉,哪里有落后,哪里就有设计的新线路,哪里就是他们要奋战的地方。
无论从唐古拉山南行而来,还是从安多河谷北行而去,这片叫做热塔山的地方都是中间地带。她与天生桥像日阿纳藏布江边的两道长长的屏风,一南一北,苍山绿水,呵护有加。像两条长长的手臂,一左一右,左拥右抱。一条江,在两山夹侍中,奔流得如诗如画。一条江,像一条长龙,摆向东,摆向西。一条路,像一条长鞭,甩向南,甩向北。中间的落处,就是跨越日阿纳藏布江的一道长桥。施工便道上的长桥,铁路上的长桥,墩身已然矗立、正在等待架梁的日阿纳藏布一号铁路大桥。那些桥墩,像一个个点,等待连接成线,向着天边弧形地伸展,给人以无尽的想象。
热塔山下的村庄,和游牧的藏民的帐房不同的是,在坐北向南的河滩上,有一座村庄,是中铁十八局青藏铁路第一项目部的营地。热塔山,就成了一道暖墙,用他的宽大的肩膀,用他的伟岸的身躯,为筑路人遮挡着唐古拉山上凛冽的寒风和呼啸的砂石。所以,我常常在这里停留,享受这里的豪放和温馨。打尖、吃饭、上工地,甚至就在筑路人的床上住上一晚。结交了许多朋友。晚上,我就和刘剑新、匡建国、王卫东、王华等筑路人一起在日阿纳藏布江边散步、神聊,一起在热塔山下看月、读星。
筑路人的营地,有轻钢龙骨的简易板房,是红色的。也有一座座的军用帐篷,是绿色的。由于是在冰冻的沼泽湿地上安营扎寨,所以,帐篷或者板房的下面,都是悬空出半米多高的,以利通风,防止屋里的热气融化了下面永久的冻土。尽量不扰动冻土层,也是修建青藏铁路的环保要求和技术要求。所以,片石通风路基、土工隔栅、散热棒技术被广泛应用到了施工中。村庄里最高的建筑,不是楼房,而是高高的混凝土拌合站。
房子,组成了村庄。村庄,组成了都市。红旗、机器、车辆、人流,使这片自古荒凉寂寥的无人区,有了生动蓬勃的气息。热塔山,不再荒凉。日阿纳藏布江,也不再寂寞。
筑路人把这里叫做帐篷城,他们把帐篷城当作自己的家。在帐篷城的街道上,有小卖部、有美发厅、有小饭馆、有图书室,还有医疗所。虽然这里无法接收手机信号,但是却有铁通的磁卡电话亭,随便一拨,几千里之外的亲人,国内国外的朋友,就都可以自由交谈、共话短长了。
热塔山是藏语的音译。什么意思?扎西老爹说不上来。筑路人说不上来。我却觉得她就像汉语的直译。热血的筑路汉子们,热情的藏族牧人们。都使这里永久的寒冷变成了永远的温暖。
热塔山,我又叫它麒麟山。是单从它的山形来说的。高耸的山脊,全是如麒麟脊背上扬起的鬃毛,威风凛凛。卧在这雪原高处,就是为了卫护这些为高原带来幸福的人们。
与热塔山隔江对望的天生桥,也是一道逶迤的山岭。天生桥,在日阿纳藏布江的南岸,迎风而立,似乎是筑路人用推土机堆积起来的砂石的长廊。因为上面风化的山岩有两个被风镂空的洞穴而得名。有一个洞大些,有一个洞小些。但是洞的顶部,都一律只剩了弧形的一道,仿佛天工造物的仙桥。站在雪茶玛车站的路基上,可以看得朦胧而又清晰。我用10倍光学变焦的数码相机,拍了许多照片。下雪的日子,有云的天气,雨后的虹霓,天生桥各有不同的美丽。山下的江水里,正在修建的日阿纳藏布江以桥代路特大桥像一条为这大山斜披的绶带,已经展露雄姿。许多筑路人,在这里与这山、与这桥,与这江水留下一张张合影。这天生的桥,这人造的桥,一起组成了一幅幅珍贵的图画。
2004年5月的一天,一位60多岁的老筑路人从格尔木驱车一路行来,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他被这里的雄奇所感动,被天生桥的美丽所感动,更被这里的建设者所感动。他修了一辈子铁路,走遍了千山万水。现在,他是国家铁道部的副部长,青藏铁路工程的总负责人。他叫孙永福。长沙铁道学院的老毕业生。青藏铁路,将成为他退休之前修建的最后一条铁路,也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一条铁路。骄傲于它的科技含量,骄傲于它的施工难度,骄傲于它世界一流的工程质量。更骄傲于在这高原雪域无人区里克服着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和生存危机而无所畏惧和从不退缩的铁军将士。我和许多人,都为他和筑路将士们的合影举起了相机。他说,这将是他最珍贵的纪念。
江边的大桥工地上,竖立着一块很大的牌子,绿色的背景上,写着“共产党员示范工程”一行鲜红的大字。七一前夕,工地上的50多名共产党员面对大山和大桥,在这里举行过重温入党誓词的活动。匡建国书记说,在筑路人的队伍里,共产党员从来就是冲锋陷阵打先锋的。在这高寒缺氧、生存条件恶劣的唐古拉山上,共产党员的称号更是特别的响亮。带头吃苦,带头奉献,带头创建优质样板工程。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共产党员的身影。山洪暴发的时候,是共产党员刘伟波等人抢先跳到冰河里抢救护筒和钻机。道路断绝的时候,是共产党员李先黑冒着生命危险,开车几天几夜送来工地上急需的物资。
我还听到这样一个故事。身为综合施工队队长的老铁道兵、共产党员李新河的老母亲病重垂危,想见儿子一面,可工地上实在走不开,路途迢迢,想回也难回。老母亲病逝后,他强忍悲痛,只是在热塔山下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下,烧上三炷藏香,向老母亲的在天之灵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又上工地去了。
指挥长刘剑新说,在他们的队伍里,这样的事例很多很多。
我在热塔山下,还认识了两对夫妻。一对是项目部的总工程师熊载虎和他的妻子陈淑萍,一对是施工技术科长石录和他的妻子张梅。陈淑萍的孩子今年刚上小学,张梅的孩子今年只有两岁。她们把孩子留给了父母来带,却把自己交给了事业,交给了丈夫,交给了青藏高原,交给了这样一条艰辛备尝的施工线路。她们,和丈夫并肩而立。一样高大。一样地坚强。一样地承受着高原寒冷缺氧对身体的折磨,对精神意志的考验。陈淑萍是毕业于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院。张梅毕业于西南交大。作为工程师,她们在这里负责内页资料,也负责路基和桥涵水沟预制件的质量监测。工作量,一点也不弱于男子汉。作为妻子,她们还要更多地负起关心和照顾丈夫的义务,更多的承受想念孩子、想念亲人的痛苦。张梅的孩子小,分别久了,春节回去孩子都不认识她了。而等到母女熟悉了,她却又要走了。那场离别的情景,真是痛苦万分。每一次打电话,也是听到女儿的声音这头哭,听到妈妈的声音那头也哭,反而说不了几句话的。陈淑萍去过云南的红岩坡,就是在那里和熊载虎定下终身,接受了他,也接受了这种注定要伴随终生、注定要充满凶险的事业和人生的。所以,本该让女人走开的青藏铁路建设工程,却让我更见识了女人的坚韧和刚强。她们,把家的含义扩大了,把妻子的责任扩大了,把自己的心灵的天空也扩大了。
热塔山下,是筑路人的家。热塔山下的帐篷城,是村庄,也是都市。成了唐古拉山无人区里最热火、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在唐古拉山上,沿着青藏铁路的施工线路,这样的村庄有无数无数,这样的都市有无数无数。这样的筑路人,有无数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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