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去乡下玩,家人说谜语他猜。有一个“四四方方一块土,里面装着红老虎”的,他怎么也猜不着。这也难怪,尽管他已经八岁多了,对火塘却是没什么印象的。
火塘,我们那儿叫“火坑”,也有的地方称“火铺”。四列三间、七柱或九柱顶瓦的木房是农村最普遍的房屋造型。中间堂屋,两头再用板壁横中隔断,装有地楼板的做卧室,剩下的一头做灶屋,一头便是火塘。正如谜语所说,火塘其实是简单不过的,在地面挖一尺多深、一米见方的土坑,四周砌以条石,天寒地冻时在里面烧火烤。家人团聚、邻里串门、亲朋光顾,就在火塘边围坐,俨然城里的客厅。
在那些没有广播可听、没有电视可看,还在用煤油灯照亮的寒冷、寂寞的漫长冬夜里,乡亲们是守着温热的火塘度过的。每夜每夜,男人们在火塘边海阔天空地吹龙门阵,巴嗒巴嗒地抽叶子烟,女人们则映着火光纳鞋底、缝鞋垫、补破衣烂衫。人多时,柴架多点,火烧旺点,圈子扯大点;火小时,人便向火塘靠拢点、挨近点。哪怕乡里有“爹亲娘亲,不如火亲”、“叫花儿烤火——为己”的说法,火塘边也似乎永远弥散着一种人间的温情。
火塘虽小,用处却大。除了烧火取暖,火塘也还兼有别的功能。在火塘上方用铁钩吊一鼎罐,热水洗脚、洗澡,煮猪食。也有的直接支了锅儿煮饭炒菜。再上面是一炕架,平时炕豆腐干、洋芋片、红辣椒、大蒜头之类,杀过年猪后则炕腊肉、猪油、血粑。油滴到火塘里,火就燃得更红更旺了。楼上是竹楼笆箦,玉米棒、落花生、桐子米等,都可以摊在上面慢慢烘烤。有时人们也随手丢一些红苕、洋芋,或者从坡上捡回的板栗、白果等物在柴灰里,烧得香喷喷的让孩子解馋。火塘里的火是大家都烤得的,但烧的吃食却各有归属,乡村有“火炉烧粑——有主”的俗语。“火笑要来客”,连人们是否有喜事,朝夕相处的火塘都感应着哩。
一年大约总有四五个月时间,火塘是昼夜不熄火的。记忆里的冬日比现在冷。冬水田里的冰结得厚,敲块冰下来,用舌头舔一个小洞,然后穿了绳子拿来耍,许久都化不完,连屋里的水缸、泡菜坛子也会结冰;山上的松树被大雪压断也是屡见不鲜。我不敢设想,要是没有火塘,穿得很单薄的乡亲们靠什么平安过冬。所以,几年前我在读到“有火塘,便没有结冰的心”这句话时,因深有同感而把它铭记了下来。
要想黑夜里有火烤,人白天就不能懒惰。那时大人们忙着坡上的活路、挣工分和口粮,上坡砍柴便自然成了我们放学后、星期天的事。好在山上的柴还多,我们只砍碗那么粗的,可以让它从山顶像滚檑木一样猋下来。久而久之,那些檑柴的地方便成了一条滑道,我们称为“檑口”。遇到要檑柴时,便喊问一声,给下面的人递个信,以防柴梭下来伤人。因为火塘,我们自小就懂得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柴”字当头自有它天经地义的内涵。
给明天留一颗火种是乡亲们保持多年的习惯。每晚临睡前,他们会用灰埋一截柴头在灶孔、火塘,为缓缓升起新一天袅袅的炊烟储备一颗红腥腥的火炭。就像“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一样,火既是驱赶寒冷、黑暗的斗士,又有滥施淫威的一面:房屋在火中化为虚无,森林被烈火烧成焦炭,鲜活的生命因火而遭受摧残……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告诫我们说,小孩子玩火是要流尿的。这可能是我们最早的关于“水火不留情”,关于“要珍爱火、但不要把火玩”的启蒙教育。至于烧火也有技巧可言。见多识广的老班子常板着面孔教训我们说,“火怕造,人怕闹”,“烧火要空心,做人要实心”。这其实又哪是在专指烧火呢?
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差不多一年半载才能回到家乡,回到火塘边。却发现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少,火塘里的柴越来越小,甚至烧起了树疙兜。“红老虎”真的把树吞没了,把山吃空了。父亲养的蜜蜂也如池鱼般遭了殃。寥寥无几的几口蜂箱里,稀落落的蜂子飞舞着,不见了从前的热闹、兴盛。他十分痛心地说:“山上的树林无人照管,乱砍滥伐得厉害,花源急剧减少,很多蜂子就被活活饿死了。”
而现在,路通了、电牵了,经济发展、生活改善了,家家户户用节煤炉煮饭、取暖,火塘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政府采取封山育林措施,树长起来了,山绿起来了,父亲的蜂箱又闹热起来了。曾经给了人们温热的火塘,面对它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们只有毅然地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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