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是当代作家中很有才华、很有思想的一位。他有想法,善于思索,作品也追求精神的厚度。现在的很多作家,普遍没有想法,作品写得轻浅而单薄。艾伟的作品,往往能触及一个较大的精神话题,并能在作品中演绎这一话题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这是他的长处。他是一个自觉的精神承担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一种自觉,就是面对现实的重担,面对人物内心的难题,他用一个作家的方式承担了自己的心灵责任——艾伟正是在这个角度上,对现实进行发言的。我很看重他身上这种对现实的介入意识。在当下这个时代,作家正变得越来越保守、越来越乖巧,文学正在变成一个小圈子的话语游戏,很难再获得一种影响社会、影响读者的力量。这未必是好事。多年来,文学为了回到文学自身,尽量回避了现实的责任,作家都试图躲进艺术的空间里独立地完成文学的自我关怀,现在看来,这未必是文学的坦途。多年来,当“怎么写”成了至高无上的写作法令,现在,也许我们该回过头来思考“写什么”这个古老的话题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我很看重艾伟的写作努力。他的写作,总是带着问题意识,带着自己当下时的思索,极力对一些有难度的精神困境进行追问和探索。他的小说,总是在回答一个广大的精神疑难——他最令人赞赏的是,他在处理这些精神难题的时候,并没有用社会学的方式来解决它,而是把小说中的精神冲突,不断地推向一个两难的境地,通过一种两难的、无解的精神演进,使小说获得一种存在意义上的独特眼光。比如,《爱人有罪》里,鲁建的蒙冤有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通过国家机器、权力体制的运作来解决,另一个是通过心灵自我逼问的方式来解决。艾伟选择了后者。他这部小说,以一种个人的方式,个人赎罪的方式,深刻地处理了罪与罚、罪责和承担、自责和受虐等精神母题。整个叙事,生动而流畅地把人物的这一心灵线索雕刻了出来,可以说,这部作品,既写了一个污秽的人世,也写了在这个污秽的人世里,一个有自省意识的人,是否还有清洁的可能;既写了灵魂的软弱,又写了这个软弱的灵魂如何坚定地要走向赎罪,以及赎罪之时因着生命自我磨碾而带来的隐秘的欢乐……
我特别注意到,在小说在第325页,当鲁建把姚力杀了的时候,作者写道:“这下,他真的是个罪人了。现在这个男人真的成了一个凶手,一个罪人。命运是多么奇怪啊,多年之前,他犹如白纸一样纯洁,但被认为有罪,结果到头来,他真的有罪了……”这句话,在小说中,是深刻的转折,也是这部小说很有力的一笔,它甚至可以看做是这部小说潜在的主题。一个无罪的人被冤屈之后,经由各种情势的作用,最终他杀了人,成了真正的罪人。这种从无罪到有罪的转换,说出的其实是人性的黑洞,以及这个黑洞里所潜藏的可怕的景象。世界污秽,其根源是在于每个人都是罪人;不是犯罪了才是罪人,而是因为人里面有罪的性情,最终使人走向了犯罪——鲁建的前后经历,就生动地证实了这一点。它所逼视的其实是人在一种可能的境遇下,人性会发生哪些变异和延伸。
这显然是一个重要的观察中国人内心世界的视角。或许,中国人的罪责意识是淡薄的,但当艾伟将这个问题慢慢地在小说中打开的时候,我们会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同样会尖锐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人心的奥秘,就在于人心的表面虽然各各不同,但人心的深处,却有着相似的内在结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假如没有对罪责、对耻辱意识、对道德和欲望的复杂关系的深刻辨析,就永远无法到达人心的深邃处,也无法表达出生命的丰富情状。
艾伟的《爱人有罪》,就对这一精神母题作了深入的探讨,呈现出了一种新的人性的可能空间。它的不足之处在于,作者对他自己所要表达的精神问题,以及人物的内心轨迹,想得太过清楚了,以致情节的发展和小说的结构,都过分的工巧。这是一部没有失控的小说,缺少意外,缺少神来之笔,也缺少旁逸斜出的东西——而有的时候,一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恰恰在于作者失控的时候,照着人物和情节自身的逻辑突然生长出来的那部分。另外,这部小说的观念性显得太强了一点,尤其是在一些观念的表达上,作者总是情不自禁地通过人物的口或人物的感觉,直接说出来,这就使得一部作品的精神意旨过于外露,作者自己藏得不够深,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影响读者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的想像空间。假如艾伟在“爱人”系列的第三部,能够在这些方面调整自己的写作策略,我相信,他的写作的重要性,会变得更加显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