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苏珊·桑塔格,总有点“坎普”——在小资与各类各款严肃的文艺界大师之间,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空间,足够各种暧昧的凡人心思在其中摇摇晃晃游游荡荡了。尽管,她本人的立场,是认为“坎普”纯属现代社会多元基因杂交出来的一种文化怪胎。不过,对于我们,打着红旗反红旗,从来都是一种普世性的思想策略与生存传统。
纽约知识分子桑塔格,有着纽约知识分子中的女鲁迅的意味。鲁迅终身与幽暗的国民性纠葛;桑塔格一生致力于的,是剥落现代文化符码对现实世界和普通人生的粉饰。她生前最后一篇发表出来的文章,是关于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虐囚事件:它为什么会发生?它以图片新闻的面目出现为什么如此强烈地吸引了世人的目光?人们在那些残忍的照片上看到的,对应了自己内心的哪一类情感体验?此文译名《旁观他人受刑求》,为陈耀成译其2003年著作《旁观他人之痛苦》的附录部分。这似乎是海外最新中文版的桑塔格。能先读到它,系友人的割爱相让——仿佛,全世界喜欢桑塔格的人,是能够彼此认出来的。究竟,被她的文字照耀过的人,在这个人人油滑处世的时代里,都另有一条参照的视线。
桑塔格的言行,一向很酷。有时候,她甚至会被认为是耍酷。海湾战争时,她曾经以绝对另类的反战状态,(彼时的“另类”,还是一个真正醒目鲜明的褒义词)在瓦尔特保卫过的萨拉热窝,美军的炮火中,排演《等待戈多》,同时,等待着遥遥无期的世界和平。其实哪,她跟上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维尼吉亚·伍尔芙一样,并不相信世界和平;而她们相信的是,雄性的嗜血,是人类战争永恒的缘起之一。此书开始便是借伍尔芙的一双慧目,打量起今天遍布各类媒体的战争及其他灾难性的影像。一贯尖锐大胆的文风底下,真的酷,因为是向死而生。
摄影机镜头,常常被操作者谓曰“历史的眼睛”,屹立于千灾万难之前,自是八风不动,而那画面,却总是让人七情上脸。桑塔格跟各路文艺前卫人士走得近,先锋的理论唬不住她,人性的顽疾自是她的研究专业:构图,在镜头背后的世道人心里,亦是本能。
先前,只认为在各种各样的文字里,布满了歪曲和粉饰。桑塔格的成名作《反对阐释》,讲的就是文字的种种生硬归纳,对于物质世界生活的侵犯与腐蚀;而在其后更著名的《疾病的隐喻》里,她又就文字与思想,以及身体痛疼之间的象征关系,做了种种情感上的撕裂与经验化的整理。而在这《旁观他人之痛苦》中,她则粉碎了人们对于灾难新闻影像的虚幻的善良之心——人们啊,是根据现实利益的需求或者内心愿望的趋向,对灾难图像做一厢情愿的解读,甚至,成为一种资讯消费的品类,有着庞大的生产输出与市场期待:“远远地,通过摄影这媒体,现代生活提供了无数机会让人去旁观及利用——他人的苦痛。……作为他国灾劫的旁观者,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这经验是由近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种名叫‘记者’的特殊专业游客奉献给我们的。战争如今已成为我们客厅中的声色奇观。有关别处事件的资讯,即所谓‘新闻’,重点都在冲突与暴力——‘有血流,领先售’”。而发生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虐囚,则说明,即使是在现代社会管理制度很经典的地方,制作残暴场面的图片,已经被视为“搞笑”的公众娱乐,此丑闻的肇始,就是摆POSE贴在互联网上的恶作剧游戏。
而存身现代媒体,读到这样的诛心之论,自然生出一层道德上的歉疚。但,这样的歉疚,却是道德上更深重的虚伪。对残暴场面的观看和听闻的拒绝,并不仅是内心善良承受力的脆弱,而与之相伴的有教养与体面表示,也可能非常犬儒,是对社会和谐表面的伪饰想象。现代战争,冷兵器时期的热血拼杀已经近乎绝迹了;而在以输出意识形态为目的的战事里,即便是第三国的新闻消费者,在玉石俱焚的战燹烽烟中,也会心存一个巨大的疑问,问世界,问战争双方,也问自己。
不错,在桑塔格的目光里,经常会发现左摇右摆皆不是,直面世界的道路,往往只有一条又狭窄又崎岖的空间,要想通过,思想的力量之外,还需要情感的勇气。
去年秋天,有个年仅36岁的美国华裔女作家张纯如,饮弹身亡。她著作有《南京大屠杀》,根据极详尽的史料写成,而考虑到世人普遍的对人类罪恶的承受能力,有相当多的极端惨绝人寰的罪行,她滤了下来,只独自面对,最终淤为无法消化的忧郁,愤然离世。去年还有一个美国联邦女法医,与张纯如同样年轻,同样吞枪自杀。在她生前工作的现场,男同事们因为极端的犯罪变态场面纷纷起身,离开,呕吐;唯有她,兢兢业业的完成工作之后,彻底弃世。她们都是亲眼目睹过人类极端暴戾行为的人。然而,竟有无行文人出来说,她们是文化受虐心态的实践者。
周星驰在血肉横飞的无厘头电影里,威胁人时,最狠的一句是:叫你死得很难看。如今,这已接近灾难新闻影像的一种现实:死亡,难有尊严了。想想印度洋海啸时,人们对每天刷新的死亡人数的微妙心理——千里之外的惨相和灾难,对于人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久后,在海啸地区,小贩当街推销的灾难影像光盘,竟成了一种猎奇物。在死亡前面,人们到底想看的是什么?像是“9.11”双子塔楼被撞击的一瞬,现场直播式的举世瞩目,仿佛现代媒体的本能反应;而在此后的挖掘与清理,对那些永远破碎其中的性命,因为有了真切的痛惜感,媒体镜头总算自觉缄默,世贸废墟上模糊的血肉,终于为在浮世里的仓皇离去保持了尊严。
是不是,在镜头止步的地方,死亡与生命,才持有同样的尊严?报告文学作家祖慰,到世界上第一个安乐死合法的国家荷兰,请求采访一例,说过自己也觉得唐突,不想竟被同意,人家唯一的条件就是:禁止拍照。过去,形容人有某种擅长与内行是一种“会”,会吃会唱会功夫会生活。如今,竟真还看到一个会死的人,绝症不治,选定一个时间,告别亲朋好友,听着柴可夫斯基的乐曲,安然飞升。祖慰写得优美沉静,读起来依然动魄惊心。
只是,在镜头无所不至影像日渐充塞的天地间,文字的道路,也越来越崎岖,越来越任重道远。最终,抵达事物真相的,是影像?文字?或者,它就是这两者之间挤压与交错着的细小空隙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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