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江南城市的边缘。在那里,有很多条河流向着城市流来,在城市的身边驻脚。城市里又有几条大河,汇集起来,流向海洋。我生长的地方,就是一条河流驻脚之处,我们叫作河埠头。河埠头两岸,是各种码头,总是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来自乡下的船,经常是运来朝阳,带走晚霞,在城市的边缘,编织出一幅江南水乡的图景。
我家门口的小巷,是直接从河的尽头延伸下来的。短短的小巷,连接了十几个墙门。墙门的最深处,有一个很大的碾米厂。早稻成熟的时候,带着清香的新谷就从这条河流中运来,驳上河埠头,再一担一担地挑入碾米厂。运米船通常在午夜时分到岸,然后把稻谷挑到碾米厂门口,一筐一筐地在巷子里排列开来,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
所以,夏天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天,早上打开院门,突然发现巷子里摆满了一筐一筐的稻谷,满目都是一片金黄。朝霞的光芒之下,石板路、灰砖墙、箩筐和稻谷,交织的图景,非常生动,也让人真切地觉得生活的美。对于巷子里的住家来说,这也是稻谷又一次成熟的消息。从此,墙门外面每天早上都有金黄色的稻谷在问候,一直到晚稻收完,秋风骤起的时候。
正是暑假的时候,起得早也可以看到米厂唯一的验谷师,前来巷子中检验稻谷的成色。验谷师很高很瘦,双肩明显耸起,总是不动声色的样子,总是手持一杆验谷的金属锥杆。这根锥杆大概有一米长,最前面是一个尖尖的圆锥,接着圆锥是一个小小的圆舱,后面才是细长的杆子。验谷师通常并不说话,只是把锥杆深深地插入随机挑选的箩筐,略微转动锥杆,好让筐底的稻谷进入圆舱。锥杆提起来后,取几粒圆舱中的稻谷,放在嘴里磕开,品尝。脸上是略有所思的神情。挑谷的农民一律带着虔诚的眼神,看着验谷师检验他们一年的辛劳。验谷师的权威在于从不和农民交流,农民也从不怀疑他的经验和评定。一旦验收完毕,农民们就挑起这些谷子,进入碾米厂。小巷里也终年飘着米粒的清香。
黄昏的时候,当船儿归去的时候,河边顿时也热闹起来。孩子们会赤条条地从码头上跳向河中,欢畅地游泳。父母也并不似现在那样对孩子管得严,任由我们在水中冒险。最经常的是比赛潜泳,从河的这边下水,从那岸冒出头来。更胆大的孩子,会挂住运西瓜船的船梢,摸一个西瓜下来和伙伴们共享。但是这是要冒险的,梢公手里长长的船篙可能会落在贪嘴的小脑袋上;流出的鲜血就会象西瓜瓤一样的红。所幸的是这条运载稻谷的河流仁慈,宽厚,有若神明。在我的童年时代,从来没有召去一个孩子的生命。河边的孩子,是有福的。
二十年以后重归故里,这条河已经不复存在。那条巷子也只留下了一半,象是对半撕开的一幅古旧画卷。泛黄的画面上隐约还有儿时歪歪斜斜的足迹、稚气的笑声。这半幅图景也将很快被卷起,使得关于河流的回忆荡然无存。而我却总是会渴望,在夏日的清晨,门外摆满了一筐筐的稻谷,满目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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