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徐庆华,武汉晚报文化记者,以下简称“问”):作为一名学者型作家,即使身处异邦,写的是海外日记,也不忘观照对比本土文化。从这一角度来说,此次海外之旅给您最深刻的触动是什么?
葛(作家葛红兵,以下简称“葛”):这几年我连续在国外生活,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在国外。在两种生活中游走,产生了很多感想。触动最深的是什么呢?一是语言,从地球的角度讲,汉语是一种方言,这样讲也许对我们打击很大,但是这也是我们不能不承认的事实;二是自我意识,我们不是世界的中心,我们的文化、经济等等都不是,我们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份子,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善意、力量、公义来参与这个世界的事务,我们会获得世界的承认,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要认识到我们不是世界的中心”,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虚心地倾听来自世界的声音,我们要理解这个世界,而不是把自己强加给这个世界;三是环境保护,我们的发展是以人口增长和环境破坏为前提的,隐患重重,希望的发展是以科技进步和效率提高为基础的,所以,他们的自然环境越来越好;四是宗教,西方生活的中心不是物质,不是消费,不是享乐,而是宗教,只有真正理解的他们的宗教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生活,或者说,宗教是理解西方的唯一途径,过去一百年,我们没有理解他们,原因也在这里。
问:写马六甲时,您提到华夏文明为何不能压倒性地主导一个蛮荒之地的文明进程。今年是郑和远航600年祭,对此您有何思考?
葛:我曾经把郑和与英国探险家DRAKE比较,也曾经把郑和和马六甲领土上的后来殖民者比较。郑和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奇迹,他不缺乏任何一种开拓者的宗教信念以及人生渴望,他的到来和马六甲后来的伊斯兰教化有直接关系,但是,他不是儒家文化的奇迹,郑和信奉伊斯兰教,来自回族。他的奇迹不能改变儒家文明本质上安土重迁、内敛保守的倾向,对张扬汉文化的影响力也未发挥太大作用。今年是郑和远航600周年祭,我们宣传郑和、纪念郑和要意识到这一点。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对郑和远航,东南亚各国的态度是非常微妙的,马来西亚对过度宣传郑和远航就有戒备,中国不应以大国心态来宣扬郑和远航的意义。
问:为什么要与余秋雨的“为了写作而疾走的文化苦旅”划清界线?《海外日记》与“行走文学”的区别何在?
葛:我不希望把我的《海外日记》归为“行走文学”。相对于那些为了写作而出去行走的“文化苦旅”,我的游历是没有目的,并不是为了写书;只是后来发现,游历过程中写下的思考日记还算有点价值,所以才整理结集。这也是这本书叫“日记”,而不叫“游记”的原因。另外,我的日记对奇闻逸事也没有多少兴趣,有大量照片,但是,没有在书中用语言描述景点风光,写旅游的经历,也没有平铺漫游中的奇闻,而是潜心于异国的精神内质,评析日常故事和场景里的宗教、政治、历史、习俗,建筑、风景、人物里的精神和性灵,记录下对西方生活本身的“体悟”。我希望《日记》能让海外生活自己说话,而不是由我来做浮光掠影式的景点扫描。自己刚刚开始国外生活的时候,就像老是要把英镑换算成人民币才能明白物价一样,老是把国外的东西和国内比。后来他在国外待久了,才渐渐体会到,不忘记国内就不会真正理解国外,特别是生活表面下隐含的深层的东西,比如宗教、法律等观念的根底。简单的比较,只能是浮泛的,表面的,真正的比较应该是深入的生活细节,从细节中发现信仰、文化上的差别。余秋雨也有海外游历,但他的作品和《葛红兵海外日记》有所不同——没有真正深入到异国的当下生活中——没有细节也就没有文学。我希望我的作品充满生活的细节。没有生活细节,还谈什么文学?文学就该用来记录生活,体现哲思。
问:《葛红兵海外日记》里写到了《沙床》在国内引起争议那一段时间,您在新加坡看这个事态时的内心感受,能谈谈吗?
葛:最近,我完成了一部新的小说《股道》,但是,《沙床》依然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沙床》饱受争议的时候,我正在新加坡生活,有一段时间,我过得非常糟糕,因为种种原因,某些争议离开《沙床》这个作品而指向我本人。但是,我从来没有绝望过,我一直对这部小说有信心,因为它真正地来自我的内心。现在,我看到《沙床》正越来越多的受到读者的细读,它正在被公正地认识,我看到数篇以《沙床》为论题的学位论文,我的一个朋友做了一个《沙床》研究索引,他说,关于《沙床》的学术性论文有40余篇,许多论文上升到文化的宗教的和人类学的高度来认识《沙床》。现在想起来,当初经历的一切也许都是值得的。
问:有评论说,《我的N种生活》中的你是忧患愤激的,《沙床》中的你是悲观沉伦的,《葛红兵海外日记》则让人感觉到你“内心的平复和对未来的希望”。这几个“你”是否有关联?或者是你不同的几个面,因为你本身就是矛盾的人?
葛:的确,《我的N种生活》写得非常愤怒,《沙床》则有些消沉,但是,是一种积极的消沉吧,是“不要太执着”的意思,不是说遁世。《海外日记》则有一些平静的、渐渐地确立希望的意思在里面。人思考到生命的时候,是比较悲观的,但是,在大地上行走,想想人类的事情,国家的事情,常常会稍稍乐观起来。每一个个人都是过客,但是,人类却会积淀文化,物质的文化,精神的文化。我在巴黎的街头漫步,远远地看到亚历山大三世桥的时候,内心的赞叹是莫名的,那么高大宏伟,简直是壮观极了!这个时候你会对人类由衷地产生敬佩和赞美之情。还有就是大自然,讲学之余,因为是在异国,没有家庭生活的压力,我走动得更多一些,大自然对人有神奇的治疗效果,能和自然交流真是让人高兴。欧洲的建筑,特别是教堂,欧洲的博物馆,特别是大英博物馆,给我很深的印象,它们让一个行走的人内心沉静,有了历史感。
想起一句话:“生活”在别处。在异样的别处,在异国他乡,有的时候,你反而超脱,能看自己和周围更清晰,也更放松和中肯。三年的海外经历,对我有很大的作用。
问:我的感觉,在“海外日记”中,您有好些篇章,谈到的您对事物的看法和想法,都是具有“颠覆性”的,例如,关于文物在异国保管的问题,你甚至认为有些东方文物恰恰是因为“掠夺”而受到了“保护”,得到世界性的“展览”。你还反对“文物回购”,提出,中国博物馆不应当回购自己的文物,应当像欧洲博物馆一样,以收藏全人类文明遗产为目标,购买他国的艺术品展出。请问,您不在意这样会引起读者对您的误解吗?
葛:我想过,但是,我说到那些的时候,是真诚的,是真实的想法。有的时候,只有你到了那里,才会有那些想法,到了那里,你的想法就会很自然,而没有到那里,你会觉得那些想法匪夷所思。比如你说的文物问题。在西方博物馆里看到中国文物,你并没有受辱的感觉,相反,你觉得那是光荣的事情,那个时候,你并不希望你的国家回购那些文物,你希望它们就在那里永远地展出——它可以让世界了解中国文化,要知道许多人就是通过这些了解中国的。文物属于谁真的很重要吗?重要的是展出啊!你也希望中国的博物馆也收购国外艺术品,你想到的是,我们在中国见到世界杰作的机会太少了,相比较而言,我们对国外艺术品的兴趣太小,这限制了我们的视野。又比如汽车文化的问题,我以前也认为中国不可能发展到人人有车的地步,我相信了那些所谓的汽车专家的话,但是,在国外生活得久了,我的想法完全变了,汽车是个性需求产品,公交系统是公众生活需求产品,后者无论如何发达,都不会抵消前者,我们那些专家的话会误国,将来,我们会为他们的观点付出沉重代价,所以,我会发出汽车文化的呼告,我会说,我们得先拥有接受汽车的观念,拥有汽车文化,之后才能谈有车,如果我们的文化还是脚踏车文化,那汽车就永远不会和平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汽车迟早会成为我们的灾难。又比如教育问题。我们现在强调教育平等,强调人人都应该有平等的受教育机会,人人都应该上大学等等,这真的是合理的吗?不一定,我在新加坡生活感触很深,人有三六九等,让一个低等资质的人去做高等资质人的梦,等于是扼杀了他的人生幸福,新加坡很发达,但是,它的大学升学率并不高,因为它认为人的学习能力有不同,应该各得其所,所以,我看到新加坡人很平和,没有那种人人都认为自己是万能的,什么都可以做到和得到,之所以没有得到是因为社会不公的感觉。这样的观点还有很多,,我但愿会有人和我讨论,会看到我的想法的意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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