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要拍张爱玲《色,戒》,大导演说其实他现在很害怕,“因为那么多研究张爱玲的专家都在磨刀霍霍地盯着我看。”
的确,消息一公布,张爱玲的粉丝和研究者们全都竖起了神经,或喜或忧。专家之一的陈子善说,《色,戒》故事的铺陈充满悬疑、惊悚及男女关系的暧昧,结局却冷艳至极,显示张爱玲对人性复杂性的独到见解。“电影的叙事方式和文学的叙事方式是很不相同的,小说男女主人公这种极端复杂的内心世界,电影能否很好地体现出来,我持保留态度。”“《金锁记》《色,戒》这样的小说都是非常难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即使对于大导演李安,这也将是一个绝对的挑战。”
张爱玲小说为何难拍?马家辉有好分析:张氏作品的吸引力在于作者的“有我”,常于勾勒人物和场景细节的白描过程里,轻轻加入一两句冷嘲热讽的点评。她先扮演画家,用最精准笔墨在画布上涂抹出最艳丽色彩,令读者五色目迷;然后她也像一位隐形的医生,用最锋利的语言做手术刀,出手凌厉,嗖一声在画布上割开几道狭小裂缝,让读者于热闹的最高处忽然窥见色彩背后的暗斑,原来布上全是跳蚤,一颗心,便冷了。如《倾城之恋》,白流苏与范柳原打得火热,惹来全屋女人妒忌,她独在房里点燃蚊香,张爱玲把场景和动作描述得清楚明白之后,来了一句结尾——“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他说这类似虚还实的点评是对导演的最大挑战,应付不了,充其量只拍得出画布之艳而展现不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唏嘘。稍有人文素养的导演通常都忍不住要拍张氏作品,欲在大银幕上呈现张爱玲式的精致细腻,但恐怕没有半出说得上是成功之作。
马家辉的话叫人想起关锦鹏拍《红玫瑰与白玫瑰》。“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关锦鹏显然明白,小说的精髓就在这两句话,可故事讲完,他无法处理又不能舍弃,只好笨拙地在字幕上打出来。不知关锦鹏最终是否领悟,他虽然拍过好电影,并不等于就有法力和张爱玲作战。
文字越好的小说越难拍成电影。一个朋友斩钉截铁:谁都拍不出张爱玲的,拍出来的都是另外的东西。是的,《断背山》好看,但与安妮普露原著仍有质地的差别。
有人叹服李安的眼光:“为什么李安总是选对案子?”很有学问的“张迷”止庵,也认为《色,戒》是张一生最好的小说。但也是这个止庵,当人们讨论张的残酷和苍凉,把王安忆和张爱玲作比较时,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张爱玲作品在修辞上题材上情调上别人或可学一点,但“张爱玲有一个人间之上的视点”(他举《花凋》为例),这太不容易。这个眼光,也太可怕。
李安开始选角,大陆港台媒体紧追,许久没读张爱玲的我也耐不住找出《色,戒》,读到小说末尾,心中一懔:
以美人计诱杀汪精卫政权特务头子易先生,却在最后关头动真情救了他一命的女学生王佳芝和全部同党,被易脱身后立即下令通通枪毙,虽然易明白佳芝是真爱他的,是他平生第一个红粉知己。张爱玲写: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和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关系。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这种张氏之“爱”,险似悬崖,可怕之极。但就如《断背山》,不危险不可怕,李安也就不拍了。
只是,李安真能拍出张爱玲那“人间之上的视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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