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仔细地观察过,粗断呼兰河是向东流的。向东流,是中国河流的大趋势,只有少数小河受当地地形影响,向南流,向北流,有的还向西流,否认着“河水东流不复西”的诗歌名句。
看呼兰河并非特意,而是作为看萧红故居的一部分。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秋云漫天的日子,阴冷的气候,铅灰的天色,让我的心情有些郁郁沉重。而这时,又是顾念一位行为有些乖张、命运有些波折的才女的老宅旧迹,情绪已先鲜朗不起来了。
依路旁的柳树畔看萧红的故居,青砖的高墙,黑漆的大门和门上的兽头铜环的门撞,先给了我很传统的印象。老宅的正房是主参观处,这是一栋五间的青砖灰瓦老屋,以灶间为堂屋,东西各两间两进以隔断隔开的穿堂屋室,沿南墙一铺长炕直抵山墙,余下的屋地显得有些局促。东屋里间是萧红的出生处也是她的闺房。整个房屋连同屋里的陈设如炕桌、柜子、少女的梳妆台等什物都那么小旧。我想呼兰镇上这位有车有马家境殷实富裕的“张老财”的正房,与南方同等财主的雕花门窗、宽敞屋室、大方的八仙桌、靠背椅和精巧的摆设相比,很显寒酸落后。别误会我有菲薄之意,其实,这是最典型传统的东北殷实人家的住房,我对此有一种特别的熟悉,因为我家的老屋与此房极其相似。这房子在城里,院子相对小了些,有特别高的墙。我的老屋在一个村子里,房子没这么坚好,院子却很大,而且没有这么高的墙。当然,这座老宅和这个大宅院因为萧红而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并供人参观。我的老屋随着土改和家人的分过,早已不复存在。
萧红就是在这样传统的老屋出生并成长的么?传统老屋里的女儿却生就一付叛逆的性格,终于逃出老屋,老屋仅仅留下了她用过的旧物。这些旧物,看不出与别的女儿的用物有什么不同。多年以后,更散尽了或尘封了她所有的气息,惟有萧红闺房中山墙上那幅依据萧红小说内容制作的图画,这是他人的东西,并非萧红的旧物,却明显地提示着屋主人的才学和文学成就。
正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尊萧红坐式雕像。白色的萧红留着刘海,长发拢到脑后扎在一起,穿着旗袍,右手抵于颏下,左手臂放在膝上,手拿一本书,做沉思状。这打扮,也是当时殷实人家女儿的标准模样。只是农村的丫头多梳长辫子。她的形象,让我想起我的姑姑们。她们也如她一样,只是念得书少,又生在农村。当她们长到当婚的年龄,也是家长做主订的亲。听说她们也哭闹过,但,她们没有出逃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或许她们的知识不足以让她们想到,还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存在。终于,她们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别村的殷实人家去了,成了标准的农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从排班做饭、极少参与家庭决策的小媳妇,成了孝顺子女的母亲,成了执掌半壁家政的婆婆,成了奶奶,甚至太奶奶。在平淡的生活中享受了天伦之乐,尽了天年。萧红敏感的神经,丰富的才学,出人的胆识,促成她离家出走,促成她写出在当时就备受关注和好评、流传后世的文章,也促成了她个人生活的随意、不幸和悲惨。
普通人的生活平静,因为普通,传统得无所作为,遵循常规。而名人之所以留名,是因为她们做人做事都不普通,她们的名常常就出在她们的挫折、磨难与别出心裁、别样结果上面。
我从萧红的头顶望过去,再度审视这座老屋。那青砖灰瓦泛动起来,化成一位青衣小帽的老者,严肃、庄重地立在我的面前。你就是这座老宅的一家之主么?是你一脑子的清规酷律,维护封建纲常不可动摇的冷漠与固执,让亲情脆弱得不堪一击。面对在外遇难无助的亲人,不顾念同一血脉,不援以手,任其以自力挣扎。这恐怕是造成萧红早逝的一个原因,是她遭遇的人生的一个致命的伏击。这座老宅,给了她儿时的亲情、幸福的温暖,也给了她成年后被无情以拒的凄风苦雨,难以修复的创痛。这使萧红只在文章中忆诉老家的美好,而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对萧红的认识,一直有些不顺。读了关于萧红的文章,对其评说也较驳杂。而其中某与萧红亲密接触过的文人一篇有推过揽功自夸之嫌的文章,更让萧红受了牵连。一直以来,在我心中,萧红排不到李清照、魏夫人、管道升甚至薛涛、严蕊们的行列。直到这次,也就是到眼前,看了她的这座老屋,我突然觉得我没必要刻求萧红,她在那个年代做出那样的举动实属不易。她的才学,写出那样的文章,已是黑龙江人的骄傲了。这么想,我心释然。这也是我多年来形成的观点在这里作了颇原则的改变。这是这次萧红故居之行的最大收获。
故居有一座厢房做来宾留言室,涉步其间,无论诗画,称道其才,言其对中国文学贡献者居多。我更看重萧红本人的命运,红颜薄命,才女越是不能例外。
呼兰河水依旧向东流着,但今日的河水已不是往昔的河水了,它们还知道河畔有一户张家和他家的才女么?时过境迁,人去屋空,让人心里无限怅然。思绪、感慨,波起涛涌,措成四句:
呼兰河水向东流,秋气空凝略带愁。老屋闲院人何去?惟有文章身后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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