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总考不上举人,跟他爱写小说有很大的关系。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齐国故都临淄数十里,是齐文化的发祥地,从古到今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淄川县东南有座小山,叫黉(h梟g)山,汉代大儒郑康成曾经在黉山上开过书院。黉山山后有个梓洞,鬼谷子曾经在梓洞讲学,听讲者何人?其中就有苏秦和张仪。苏秦、张仪下山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策略应运而生,还逐鹿中原使战争升级。淄川南部有座不高的山叫“夹谷台”,孔夫子担任鲁国司寇时,曾经陪着鲁定公到夹谷台跟齐侯相会……
这种种美丽的传说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从小就喜欢天马行空的作品,像《庄子》《列子》《李太白集》《游侠列传》等都是他的至爱,此外他还酷爱小说。蒲松龄青少年时代是明末清初,在那个天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岁月里,发生了很多新奇事,引发了他写小说的热情。我认为,蒲松龄二十五岁时《聊斋志异》的写作就开始了。这个推论是从他的朋友张笃庆的诗中得出的。
张笃庆说,蒲松龄“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司空就是东晋时的司空张华,博物就是张华的《博物志》,张笃庆用晋代写过《博物志》的志怪小说家张华比喻蒲松龄,说明蒲松龄已经开始写志怪小说了。张笃庆认为这不利于科举,应该放弃——“聊斋且莫竞谈空”。但蒲松龄没有接受朋友的劝告,他选择了写《聊斋志异》。天才总要表现自己,天才也总能找到表现自己的形式,我们要感谢蒲松龄这个似乎不识时务的选择,他的选择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部盖世奇书。
选择写小说对蒲松龄来说,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他一边做私塾教师,维持全家的生活,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同时见缝插针地写小说。那时写小说非但拿不到稿费,连写小说的稿纸都得从嘴里省。蒲松龄冬天穿个破棉袄,手冻得笔都拿不住,脚像是给猫咬了一样麻,砚台里磨的墨水都结冰了,但他还是着了迷似地写,不管听到什么新鲜事,马上写出来。
蒲松龄三十岁时有过一生中惟一一次南游,到同乡进士孙蕙任上做幕宾。南游期间,他走到沂州时遇到下雨,住在旅店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读书人拿出《桑生传》给他看,书里讲了这么一个浪漫的故事:一个狐女和一个鬼女跟一个书生恋爱,最后双美共一夫。蒲松龄被吸引住了,他把《桑生传》改写成《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南游期间有两句很有名的诗:“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磊愁。”他要把所见所闻写成一部“鬼狐史”。鬼狐向来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但“鬼狐史”不是单纯的鬼狐故事,而是以鬼狐写人生,以鬼狐寄托块磊愁。所谓“块磊愁”,乃是忧国忧民之愁,是屈原、司马迁那样上下求索、报国无门的愁。
既想青云直上,又喜欢写小说,两者是矛盾的。蒲松龄的东家孙蕙注意到蒲松龄写小说影响他求取功名,便劝他说,老兄绝顶聪明,只要“敛才攻苦”,就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所谓“敛才”,就是收敛写志怪小说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读圣贤书上。蒲松龄没有接受孙蕙的劝告,继续在穷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况下坚持写作。
关于《聊斋志异》有两个传得很广的说法:一个是说蒲松龄在柳泉摆茶摊,请人喝茶讲故事,回到家加工,写成《聊斋志异》;另一个是说“聊斋”是聊天之斋。
蒲松龄摆茶摊的说法,从未见于蒲松龄后人和朋友的记载,这个说法来自《三借庐笔谈》,鲁迅先生早就认为不可靠。蒲松龄“我为糊口耘人田”,一直在富贵人家坐馆,哪有空闲到柳泉摆茶摊听故事?不过,蒲松龄在求生存的同时,把写小说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他总是有意识地向朋友收集小说素材,这就是《聊斋自志》里所说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至于说“聊斋”就是聊天之斋,也太表浅。“聊”有“姑且”之意,“聊斋”跟屈原《离骚》叩天门不开,“聊逍遥以相羊”有关,跟陶渊明辞官归乡“聊乘化以归尽”有关,“聊斋”含有作者“鹏飞无望,聊以著书,聊以名志”的意思。
大文学家王士祯对《聊斋志异》的赏识,算得上是蒲松龄人生的重要事件。王士祯,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人,官至刑部尚书,他创立“神韵说”,是清初一代文宗。王士祯丁忧期间到西铺探望从姑母,即毕际有的夫人,因此和蒲松龄相识。
这时,王士祯正在写作笔记小说《池北偶谈》,他对《聊斋志异》很感兴趣,大加赞赏。他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写下三十六条评语,说《张诚》是“一本绝妙传奇”,说《连城》“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他还写下一首诗《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首诗称赞《聊斋志异》的传奇性与趣味性,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说出《聊斋志异》的底蕴。
蒲松龄写小说受到孙蕙、张笃庆等朋友的劝阻,却在一位台阁大臣那儿得到赏识,他非常激动,有一种“春风披拂冻云开”、“青眼忽逢涕欲来”的感觉。他以王士祯私附门墙的弟子自居,真诚地希望王士祯能给《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祯答应可以考虑,但最终没有写。这可以理解,台阁重臣给穷秀才的“鬼狐史”写序,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
有趣的是,当年蒲松龄希望通过王士祯写序来提高《聊斋志异》的知名度,而现在王士祯的《渔洋山人精华录》这部煌煌巨著里知名度最高的诗歌,竟然就是那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历史常跟人们开玩笑,你明明想走进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王渔洋和蒲松龄都始料未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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