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1902-1988):现代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湖南凤凰人,苗族。原名沈岳焕,笔名小兵、懋琳、休芸芸等。代表作包括《边城》、《旧梦》、《长河》、《湘行散记》、《湘西》、《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 书名:《边城》作者:沈从文 版本:北岳文艺出版社2003年5月版
半卧在故乡屋檐下的暖阳里,燃一支烟,随手拿起《边城》。年迈的母亲在我的身边默默地晒着太阳,不时有几声狗吠响在墙外,时间静止如一幅充满生命的图画。我记不清这是第几遍读《边城》了,看到那个圮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来,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沈从文在一九三六年校注《边城》时,说读完一遍就觉得“心中很凄凉”,起初我总是不理解,以为“凄凉”一词来得太冷、太悲。岁月磨灭了年少的轻狂,世俗湮灭了美丽的梦想,现在我却有了诸多无奈的赞同。
初读《边城》时,我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哪位高中同窗弄来一本残缺的小说集,从上面读到了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和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等一些令人难忘的作品,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沈从文的《边城》。仔细想想,《边城》之所以令我难以割舍,一方面是因为书中那个“从不想到残忍事情”、皮肤黑黑的翠翠,另外就是因为一个像翠翠一样有着水晶样清明的眸子、天真活泼而又善良的冰儿。
在20世纪80年代乡镇的中学生活中,除了干巴巴的语文课本外,很难读到课外的文学作品。由此可以想像我们在课桌下传阅《边城》时的惊恐和激动。纯净如麂鹿一样的乡村女孩翠翠对于来自乡村的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慰藉和美丽向往。不到一天,我周围十几位同学都为“翠翠”所感染,晚自习后,凑着烛光自发成立了“边城诗社”。那一段时间,我们疯狂地争相背诵《边城》里每一个精彩的段落,在课间凑到一起争论文中每一个令我们激动的细节和对白,争到要紧处,常常高潮迭起,妙语连珠,少年意气尽显无遗。在这场“文学运动”的参与者中,就有纯净如翠翠的冰儿。我常想,因了“翠翠”我喜欢冰儿,因了冰儿我难以割舍“翠翠”。尽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永远冲淡不了一个少年的梦。
冰儿是中学老师的女儿,夏天常常穿着淡色的连衣裙,冬天披着花格棉袄。高中的同窗大多是乡村穷学生,冰儿常常从家里带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零食,见者有份地分给我们吃。
但因为前后桌的缘故,我得到的常常比别人多,后来她还会在别人不注意时从课桌底下偷偷塞给我一些别人没有的吃的。在“边城诗社”里,我写的一些东西为大家所诵读,冰儿常常把我写的诗抄在她的一个精致的本子上,还在上面画上许多精美的花边作装饰。冰儿也很会写,每写完一段,都会给我看。她爱笑,爱笑着对一切人说话。我说:你就是翠翠!她嗔笑:我才没有翠翠那么黑,再说还少一位老人和一条狗,你会做我那只小狗吗?我常常是红了脸,她也会笑得伏在桌子上。
世事如白云苍狗,两人偶然分别,竟是十余年不得见,刚分别那段时间,冰儿给我写了很多东西,涉及懵懂的情感,但都与爱情无关。两人在学校无数次的秉烛夜谈中都没有用到“爱”或者“喜欢”这样的字眼,甚至连手都没碰过一下。这样的情感同《边城》里许多情节中的意境有某种程度的契合。后来因种种变故,我把数年的日记连同冰儿的信都付之一炬。现在是只字无凭,成了彼此心中永远的遗憾。
每次读《边城》我都会想起一些往事,想起曾经的“边城诗社”,只不过现在的阅读愈来愈趋于理性了。我没有到过湘西的凤凰城,没有看到那条河和河边的吊脚楼。曾有人邀我去那里看看,我犹豫再三还是作罢。看到的毕竟是遗憾,想像中的永远是完美。有人说《边城》大概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它能让浮躁的人心慢慢沉静下来,干净起来,敞亮起来……但我越来越感觉到《边城》不过是沈从文编织的一个梦,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梦,要不然,他不会每读一遍都觉得“心中很凄凉”。
其实“凄凉”的何止他一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每一个抱着至善至真至美之梦的人都会在追梦的路上为梦的破灭而备感凄凉。
读过《湘行散记》的人都知道:沈从文这个“二哥”对“三三”的感情是多么真挚,多么炽热,多么纯净,这种爱也延伸到包括《边城》在内的许多作品中。“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读到《边城》,便会想起沈从文的这段诗,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中,在这个讲求爱情速配的时代,诗也只能是诗了,我们不能再渴望什么。或许有一天,幡然悔悟,我们会发现这段诗恰恰是对《边城》这个梦境,这个至善至真至美的梦境的最好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