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淋湿的水泥街面映照着火红的路灯,变得非常夺目。在这样的细雨的夜里行走,我感到了一种浪漫气息。细雨飘落在我的短发上,我觉着安然。
这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独自到斜阳镇去旅行。白天我去远郊的沉山风景区游览,晚上则回到镇上来,住在一所洁净的旅店里。我的时间充足,而镇上的物价也比较低廉;更难能可贵的是,镇上的人情风俗透出一股质朴的、自然的美,它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为此我可以久住下去。在风景区游览了几天之后,我彻昼彻夜地依偎在小镇的怀抱,没有一刻相离。镇上的电影院修建在一截斜坡上,在那儿可以俯瞰全镇的市容,我于是常常去看电影。
雨越下越大了。看电影回去的人们大概抄近路拐进一些小巷子里去了,街面上行人稀疏。我感到有点孤单,幸而前边有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铺,也许可以避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到了杂货铺跟前。发现在那儿已经有一位先我而到的躲雨的女子,我立即感到了欣慰。
她可能十八岁年纪。我停在檐下注视她的刹那,她正专心地张望前边淋漓的长街。被雨水打湿的额前几丝头发粘在一块,零乱地在眼角那儿垂下来。她的身架和容颜都是美丽的,但也许因为她的专心太过执着,她的美丽掺杂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哀愁。然而正由于此,我不由得深深地吃惊。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细密的雨点打在路面上,溅起无数微小的水花。杂货铺关门了,我们并肩站在檐下躲雨的情势于是变得暧昧起来。她很美丽,我以此联想起整个斜阳镇的一切:小店、房屋、雨中长长的街道……都象她脸上显现着的表情,似乎难以摸透,又似乎一览无余。
她告诉我她叫绘影。向她表示着这名字的独特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陡然掠过一丝痛苦。
绘影其实善良而且热情。我找出题材来问她,她都回答得很认真,根本不象敷衍。她那一丝哀切的表情,在说话和微笑时突然消失。我因而感到她的丰富多彩。她告诉我,她喜欢异乡人。她的住处就在一百米外的街对面。应了她的热情的邀请,我满怀喜悦但又顾虑重重地尾随着她,到了她的住所。
她的住房很小,但是在小小的房子里,满目的艺术气氛向我扑面而来。我走到墙下仔细地欣赏一幅卡尔卡西的画像:他坐在一张简陋的小木凳上,纵情地弹着六弦琴。从落款可知,这是绘影所作。她的字写得不太好,但是非常柔和。我恭维她几句,她却不以为然。房子里除去和吉他相关的种种之外,生活设备极其简单。我不禁一阵讶异。
我接过她递上的茶杯,碰着她的温热的手指。我没来得及道谢,她已经红着脸,转过了头去。一阵温柔的感觉向我涌来。“爱情多美好啊!”我这样感叹着,差点出了声。随后她也坐下来了。我试图让她谈谈那个电影,但她又一次不以为然。她抬起头望着电灯的光亮,口中却哼起一首儿歌。她反复着其中最为意味深长的一句,想在那儿驻足似的。
我感到绘影真是太纯真了,圣洁得简直象太阳。她对我不存在任何的防范与怀疑,就仿佛世间从没有过罪恶。我于是也珍惜她,不忍让洁净的她受到耻辱和糟踏。我离开她那里时已是十一点多了;绘影尊重我的意愿,让我回去,但她希望我再来。窗外的雨愈来愈细,甚至于无。我上了雨洗后的街道,看到绘影站在窗边,无声地言语着,我感到快乐,仿佛前途一片光明。
回到旅店躺下来时,我毫无理由地产生了一种想法:就如此在斜阳镇呆下去,哪怕地老天荒。 旅店倚着一座山峰。晚春时节,野花在深可没人的柴草里盛开,馨香溢满了山下的旅店。微风起来时,凋零的枯叶和花瓣随风飞舞,随意地铺满客房后头的窗台。服务小姐每天数次清扫窗台上的花瓣,脸上颇有抱怨的神情。我对此却不以为烦,于是叫她不要再来扫了,要扫我自己来。小姐嫣然一笑了,轻轻地离开我的房间,象影子那样幽幽沉静。斜阳镇的女人永远是那样,静静地来去,轻轻地谈笑,其实又风情万种。旅店外边的台阶下有几株古老的柳树,清新的柳叶已经爬满了枝条。阳光明媚,两位服务小姐偷闲在柳荫里聊天。
“可恨这三千烦恼丝,昨天才洗过,可你看这头屑……”
“要能够象柳枝这么漂亮就好了,噢?”
几位外地旅客提着羽毛球拍下了楼,邀柳林里正谈着闲天的姑娘打羽毛球去了,于是我没有再听到她们的闲聊。我有些懊恼地回到房间里坐下。茶水又苦又涩,嘴巴都张不开了。
早晨我坐在窗前喝茶时,听到来自后面山林里的悠悠歌音,那是上山采花的年轻女人哼唱的民间小调。拉开窗帘,可以看到柴草被撩动的地带,隐约闪露着女人的彩色衣装。她们年富力强,自然成为春光的一部分。而在镇的西边,乳白的雾霭尚未消散,到郊外的茶园去看看吧。女人们正点缀其中,愉快地采茶,双手象在键盘上演奏。一只布谷鸟飘然而去,清脆的啼音却在茶园里凝固下来。这种春的气氛,在别处似乎很难领略到。
而在这春光中时隐时现的某些灰黯色调,比方天气的多雨和微寒,却使斜阳镇的春光更加丰富多彩。绘影便也是这样。我饱览镇上春光明媚的每一处,留连忘返。
我离开旅店,去探访街边小屋里的绘影。
我进去时,门虚掩着。小凳上坐着一位比我年长的男子,穿戴得很整齐,头发也很有形状。我看出他很有内涵,也许是个艺术家,因为其时他正给绘影的木吉他校音,动作相当老到。绘影背着他临窗而立,手里翻开着一本书。她用优雅的声音轻轻朗读: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原来是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我但记得这篇著名的散文作于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华园。
绘影见到我,灿烂地笑了。调弦者停了下来。我想为自己的冒然造访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但是没有找到。而当我想到绘影灿烂的笑容,也就释然起来。
绘影将我向艺术家介绍,说我二十岁年纪,是个旅行家,并立志有超过徐霞客和郦道元的建树。绘影这个幽默使我们愉快地笑了。但笑过之后我想,她的口吻分明是将作为生人的我介绍与她的同伙:艺术家。由此我的笑容立即僵住,我不免感到心酸。
调弦的艺术家叫武淳,已经结了婚。因为吉他的缘故,他在镇上知名度很高,曾和镇长闲聊过。他是为给绘影教授古典吉他而来的。绘影说他很守时,从没误过授课的时间。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看着他膝上的吉他,希望他继续调弦。
把我们介绍了一通后,绘影又站在了窗边,朗读着:“……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她偶尔才停下来一回,跟我们说句玩笑话,接着又朗读去了。绘影那一副其乐无穷的神态,反馈到我这儿,生起了我的不安和烦躁。她有时突然地问我一句,仿佛在开一个玩笑: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都是树,而杨柳最多——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告诉他们,我叫水社——这也是我故乡那个村子的名字。
绘影又继续着她的朗读,眼睛不时望着窗外。武淳大概感到了无聊,于是正襟危坐,弹起了一个曲调。他话语不多,但让人感到一种滞重的份量,甚至令人产生阴险的感觉。他笑起来时,脸上的阴郁神情令人恐惧。他弹奏的曲子我熟悉,叫做《“魔笛”主题变奏曲》。
琴声令我入迷;绘影却仿如没听到一样,沉浸在她的朗读中。
我也感到很无聊,于是准备逃避,离开绘影的房间。她连忙把正在朗读的一个段落读完:“……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然后说:“你现在就要走么?”她的声音很甜美,又略带点午夜的艾怨的样子,分明留住了我一半的灵魂。
“是的。”我口头上仍很坚定。
“水社……”她说。
我正懵着,武淳停止了他的演奏,说:“绘影,你陪陪水社吧。”但我最终还是婉言谢绝了,绘影便露出淡淡的哀愁。她扔下了书本,愧疚的神色油然而生。绘影太秀气了,显得有些消瘦。我突然发觉自己爱怜着她了,但仍然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武淳追出来了,是为着送我吧。
“水社,”他说,“何必那么急呢?绘影现在很不平静,失魂落魄似的。”
“怎么会呢?”我假装疑惑地说。之后,武淳提到绘影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的手指修长,在六弦上游动,美妙的乐章就流泻出来;她的乐感和表现力都很不错,一周的练习之后,便可以把《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样的乐章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为此恭维武淳教学有方,他不加理会,只说修行终在自身。他的话语渐多起来,问我觉得绘影怎样,是不是太瘦了,而且太天真。可我虽然觉得她瘦,却以为她的瘦是恰到好处的;她的天真,既然出于自然,当然也就是一种美丽。考虑到武淳的话问得有点奇怪,我很小心,没有作更多的回答,只连声说“不”。
我独自回到旅店,夜色充满了客房。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终于没有开灯。为什么那么急着赶回来呢?我问自己。我想,促使我急着离开绘影的,全在我对她日益产生的爱恋之情——尽管我口头并没有承认。
我到浴室里去洗澡,披一身沁凉夜色。落山风吹来,掀开浴室的窗户。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天空,银色月光洒向山间草木,充满了灵性。丛生的杂草随着晚风起伏,声音很柔和。雾渐渐上了吧,山间空气湿润,叫人分不清哪是空气,哪是雾霭。越过山峰传来的,是郊外野地里震天的蛙声。我想起了故乡的夏夜,这样地在浴室里坐了很久,直到为夜深时的寒冷所驱。
清晨醒来时,窗外的樟树上一片鸟雀欢腾。我返归了自然,并贪婪吮吸这自然之美。蓦地,我想起了武淳这个人。他也许深爱着绘影,但他已婚的状况限制了他们关系的突破罢。然而追出来送我的时候,他说那些话做什么?他怎样看待我这个来自异乡的云游者?我很困惑。设想在某一个和暖的月夜、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寂静园子里,绘影在跟武淳学琴;如果武淳动情地弹奏着诸如《爱的罗曼斯》,绘影一定能够心领神会的。我被这种设想冲击着。
我被这种合情合理的设想冲击着,变得浮躁起来。季节在推进,白昼渐昶,我于是更感到白天的难熬。这个时候,武淳意外地来到了。他汗流颊背,我猜测他是跑来的。我建议他洗个澡,他却急着跟我说话。
“绘影病了,很严重……她说昨晚一夜未睡,后半夜还呕吐不止。我疑心是重感冒,送她去医院她又死活不依。她怪怪的,你去看看她吧。”他怕我拖延,催着我一同走出旅店。在一个岔路口他离去了,说还有一些事情。
“怎么会这样呢?”我在路上疑惑着。 她的门没有锁,我于是径直走了进去。绘影睡在床上,眼角带些泪痕。我以此知道她哭过,于是一阵难受。桌子上有热茶和苹果;我知道苹果一定是武淳买来的,于是我为自己的空手而来感到羞愧。武淳曾向我透露,绘影的父母住在镇的北端,而她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我想这之中一定有令她不快的原因,因此我不想过问。
四年前的斜阳镇之行,留给我至今仍然清晰的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守卫在绘影床前的这一次。我肩头似乎承担着某种责任,由此我感到充实。她笑了,但马上又沉郁起来。她念叨着桌上的苹果,要我自己削了吃;我的脸在这时突地窘得通红,不过她没留意。她仿佛有许多凄苦,憋在心里形容不出。那本载有朱自清先生散文的书掉在地上,我把它捡起来时,她要我给她读《荷塘月色》。我读着,她倾听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我追忆斜阳镇的人们,因为他们显得亲切因而让我难忘。我和镇上的人们交谈,从未感到陌生和遥远。在清晨,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挑着蔬菜的老人们朝镇上鱼贯而入。他们在新的一天里,无不怀着新的希望。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是清苦的,而他们自己却很满足。我不禁暗暗嘲笑自己。现在,我从绘影的窗口看到,大部分菜农已经挑着空筐,满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读完散文,看见她泪流满面。“你真爱哭啊!”我说着,帮她擦干眼泪。最后她要过毛巾去,又细细地擦了一回,竟莞尔地笑了。她那时为什么要哭,我至今没有弄明白。还记得那时候我见了她卧在床上的柔弱状态,倏然生出邪恶的念头来。幸而对于绘影是否爱我,我当时丝毫没有把握,也就控制住了自己。阳光照进屋里来,静静地浮着。
出于对她的责任感,我问她要不要请大夫,要不要打针吃药,她连连拒绝。她说只是有些不舒服,并以此担心自己将死去。我的心一紧,不料她却笑起来。“这便是斜阳镇的姑娘。”我默念道。绘影疲惫地躺着,眼睛紧紧盯住那把吉他。
“春光这样美好,明天去沉山看看么?你早就应该去山间换换空气了。”
她听了非常兴奋。
——遇上心爱的人,我变得非常怯懦,更无论去表白了。我想如果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向对方表白会显得顺理成章。我建议一同去远郊的沉山,一面是想换换空气,更主要的则源于这一层意思。 清晨起来时,窗外细雨蒙蒙:象是往下落,又象是往上飞。这是一种盛产伤愁的天气。我强打起精神,携了雨具走出户外。细雨还没下多久,水泥道路刚好润湿。绘影见我来到,又轻轻地背起了《荷塘月色》。她嫌带雨伞麻烦,说毛毛细雨用不着打伞,但她马上又问:“要不要带上吉他?在山顶演奏很有趣。”我笑她幼稚,她不回答,却拣起一个苹果放到我手中。我们咬着苹果,匆匆出发。
为了观赏景物,我们在拐往景区的道口下了车,离山顶还有三里路。虽说阴雨连绵,游客却多于往日。接连的雨伞在山道上游移,象一条随风摆动的黑色布带。绘影告诉我,今天是寒食节,有许多人是为着上香和扫墓而来的。寒食节?我不由一惊:这是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节日。
山间的空气确是新鲜得多。绘影走在山路上,不时象唱歌一样张开嘴唇,仿佛想要吃尽山野间的清新空气。湿湿的雾霭在山林里游荡,偶尔也有鸟雀振翅朝着远天飞翔。山路上时而走来一个披蓑戴笠的农人,挑着一担湿漉漉的柴杖;他们的容貌和神情,和我们都有很大差别。绘影被眼前的景色倾倒了。我怕她刚刚康复的身体又遭寒流的袭击,紧紧搂着了她,口中则忙着解释。绘影感到了幸福。
快到山顶了,路边建着一座水榭楼台般的茶室。大概因为天气严寒,许多游人进去喝茶,我们也去了。服务人员来冲茶时,绘影详细地向我讲解了斜阳镇焙制新茶的传统方法。我感到她知识渊博。透过古式的窗棂,可以远眺山下模糊的景色。绘影心情激荡,豁然开朗地朝山下凝眸……我毫无理由地急躁起来,拥着她重新入座。喝着苦茶,我模糊其辞地向她吐露了衷肠,她却异常地平静。
——她是不是没弄懂我的意思呢?
我正要略事解释,她却说:“水社,我们之间也会有爱情么?”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使我立即觉察出自己对于她以及整个斜阳镇的多余了。甚至,我感到生命变得毫无意义。总以为她对情爱一无所知,却原是这样的深思熟虑。惶恐和羞惭袭击着我的心。
继续朝山顶前行时,我软弱无力。绘影却依然很快乐。我惩罚了自己,让雨淋着全身,她竟没有觉察到。“爱情总是违背我们的想象。”我这样想时,山顶的寺庙已到了跟前。
寺庙里很拥挤,很热闹。青烟袅袅,和着奇怪的念诵声。绘影忽然说:“我想起了《拉利亚的祭典》,一个悲怆的吉他曲目。”在失望之余,我感到自己已是不胜疲惫。
“绘影,我感到武淳很爱你,对你常有溢美之辞。”我无奈地说。
绘影发怒了,甚至带着了哭腔:“我难道要嫁给一个已婚男子么?”为了安抚她,我采了一枝带雨的桃花相献。她没接好,桃花落入了淤泥。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山的路上,人们心灵轻松,走得很快,一群又一群香客超越了我们。我和谜一样的绘影相互扶持着,踽踽而行。 斜阳镇不算大,直径三里路吧。城区被一条河隔成大小不等的两部分。河边的一家夜宵铺子,一到晚上便灯火通明。年轻人在那里宵夜,痛饮啤酒与香槟。划酒拳的吆喝声一起一伏,响彻在小店里,飘浮到河面上。
“你累了吗?请抛开一切枷锁,我们不是一台机器……”街边的唱机里传出这样的歌来,我心里一阵颤栗。是的,我就是为着分解郁闷走上街头的。
河流的上边有一家造纸工厂,它将固体废弃物和废水排入河中。现在,我倚靠在桥栏边,恶臭味随着河风阵阵地向我扑来。夜宵铺要打烊了,年轻人潮涌而出。由于喝多了啤酒,他们迅速地一字排开,站在桥栏边朝外排泄。弧线与河面相交,水面上传来愉快的欢笑。
……我突然想要离开斜阳镇,回我的故乡去。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绘影和武淳,说完后却非常后悔。绘影弹着琴,似乎并不觉得我的决定太突兀,她无动于衷。武淳似乎并不如我所觉得的那么阴险,他看出我的窘迫,便安慰我说:“绘影做事太投入、太专注,总分不出神来关照别的事情。”我被他感动了,于是说:“也许,一个执着的艺术家正需要这样。”绘影陶醉了一般,静静地、被悠扬流畅的乐声淹没。
“这是《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武淳改编过来的。”乐曲终了时,绘影对我说。
我正要恭维武淳的才华,他却抢先说:“绘影近来连连梦见漫山遍野的玫瑰,她说是在远郊的沉山。她怕是在恋爱了——水社,我没猜错吧?”
我小心地避开他的话,只说:“绘影所有的都是美丽,她的爱情一定也是美丽的。”绘影为我们的对话而苦恼,她控诉着:“武淳,你真讨厌!”武淳难得地格格笑着,要过吉他,也弹起《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来。也许是我不谙音乐——我觉得他的演奏似乎还不及绘影弹的动人。
我和武淳同时离开绘影的住地。出于对武淳的信任,我向他倾诉了苦衷。我本难以承受向一位男子讨教爱情手段的尴尬景状,所以在我的倾诉过后,武淳的友善令我吃惊。他说绘影向来相信缘份,强调她会爱上我,但是她太犟,不肯那么洒脱地托身于人。他决定劝劝她。
本来已和旅店清算过费用了,但听了武淳的话,我重又办理入住手续。 其实我对斜阳镇只是一知半解,因为要彻底了解一个地方,毕竟是很难的,何况在我又没有太大必要。晚灯初上的时刻,我沿着街边店铺漫无目的地游逛。但我并没有在哪儿停留下来,吃碗凉粉或者玩一回赌博什么的。街上东来西去地闲走的女人,神色都很暧昧。她们的声线柔和飘逸,总可以摄魂。我要是拦住她们问跳舞场在什么方向,她们会很抒情地笑笑,说:“你不知道吗?我们去的方向,就是跳舞场的方向……”想到绘影和武淳彻底地拥有这座小镇,我产生自豪的感觉。 ——绘影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不知是不是因为武淳的劝导。
清晨,我受了窗外山间泥土气息的感染,背着手踱上山去。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沐浴着被我惊动而扑愣愣飞着的野鸟。在新芽勃发的时节,枯叶却片片地凋落。柴薪散发出永恒的清香。旅店的小姐告诉过我,基于旅店背景的考虑,这座山峰已禁止伐薪。这足见斜阳镇的人们对待生活的积极态度。
一只野兔从柴草里钻出来,随即又灭入了柴草,令我目眩。我立即想起了镇上的菜场里,有宰杀好了陈列在案板上供人们挑选的猩红兔肉,也有关在笼子里的活野兔出售。我猫着腰要去追那只野兔的时候,一双纤纤小手从我的身后伸过来,快速地蒙住了我的眼睛,这是绘影。我可以猜到,她去旅店找我,扑了空,同时得到服务小姐的提示,才上山来的。我挣脱她的手,默不作声地看她。绘影低下了头。
“我是很看重缘份的,”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下雨的夜晚,我们一起避雨……” “可是,寒食节那天,你在沉山顶的茶室里说——”
“那天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镇上的饮食店根本就没有生意,因为人们都在自己家里吃腌萝卜。……”
我们笑起来。我理解她之所以要申辩和转换话题。绘影说她很快乐。我拥抱并且抚摩她。
“爱情需要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用鲁迅先生的观点教导她,她于是也象子君一样,同意地点点头。
我们的前面是一片错落的松柏树,树叶严肃得象泥塑一般。早上的清风摇动了树尖,也带来一阵凄厉的犬吠。绘影突然抖着身子,紧抱了我的腰。
“狼来了,水社!”她慌张地说。我们吓得汗不敢出,快速返回旅店。绘影告诉我,旅店后面的山上常有豺狼出没。可当时听到犬吠声,我还以为是狗叫。
后来,绘影渐渐地向她的朋友们宣布了我们的恋情:“旅行家”与吉他少女的爱情故事。我每到她那里去,她就要为我演奏那些美妙的乐章。可常常在乐曲进入高潮时,专程来参见“旅行家”的绘影的女伴推门而入。她们总问我为什么来到斜阳镇,为什么要抢走她们的姑娘。我告诉她们,我不图名,也不求利,我只想抓住爱情。她们获得了一些线索(或说证据罢),满意地离去了,并且逢人便说:“绘影出于对水社刻骨的爱,自愿委身于他。”绘影为了让我过得愉快,单方面将吉他授课时间由每天一次减为每周两次。武淳再来时,我站在门口欢迎,他却奇怪地象公务员一样严肃。后来,武淳背着我跟绘影商量,将授课地点改到了他一位亲戚家里。绘影尽管有些为难,但还是依了。我逐渐有了不祥的感觉。
“这镇上的人其实很复杂啊!”我想。
幸而绘影待我依旧很真诚,从不在乎别人把她“自愿委身”于我的事实张扬出去。我劝她别再去跟武淳学琴:“你的琴技已超过他了。”绘影不以为然,并说:“这就是你的偏见了,徒弟哪能和老师相比呢?”我逐渐感到自己如同一叶浮萍,无靠地漂流在斜阳镇的水面上。我试着焙制新茶,绘影却总要我先到一边看。
我们到郊外的田园和溪畔去采摘野花,一路上绘影哼着古老的民歌。很快,竹篮里盛满了各种鲜艳的花朵。绘影不知疲倦地继续采集着,放到衣袋里去。她的衣袖卷得高高,白皙的肌肤流露出来。我们在回去的路上,意外地(也许我不该感到意外)遇到严肃的武淳。绘影没有和他说话。武淳凑到我耳边,意味深长地说:“小心啊!”
“你也要来采摘‘野花’么,武淳?”望着他前去的背影,我在心里说。 青年节临近了,镇上要举行联欢晚会。武淳将被邀请去表演古典吉他,他并且要绘影一同去。
“师徒同台出演,这有特殊的意义。”武淳暧昧地说。绘影对此并不反对,她在黄昏的落寞里,幽幽地说:“只是,我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啊!”我一阵脸红,便从百货柜上买来一块色泽模糊的衣料,她非常喜欢。“等过了青年节,我就不再去学吉他,好将时间留给你。”她这样说着。我心头逐渐升起了一股希望。
青年节的先天下午,绘影穿上新缝的衣服为我弹琴,又是那首《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武淳突然破门而入,同来的还有一个男子,自称是联欢会的主持人。他们独断专横,拽了绘影的胳膊,要她去剧场排练。绘影恼怒起来,但还是被他们带走了。他们离去后片刻,主持人又折回来,恶狠狠地对我说:“绘影迟早会离开你的——你回去吧!”
——我突然觉得整个斜阳镇的一切都模糊了:它们就象游丝一样闪烁不定,象影子一样虚假,象时间一样暧昧。我走到窗边,发现绘影竟轻快地走在他们中间,夕阳荡漾着他们的欢笑。我注视她,她不回头。我的执着变得不再有意义……
我离开斜阳镇的时候,面无表情的绘影和武淳一同来送行,我立即产生了妒嫉,我感到心酸。车已开出很远了,我回过头来,看见他们在对我说着什么;车声嘈杂,我一句也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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