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的《长夜半生》(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即香港版《立交人生》)中有人物,也有故事(虽然作者本人并不把重点放在“人物”和“故事”上);而且,除了整体的谋篇布局采用了时空交错的结构方式以及引入多重叙述方式外,在局部的书写也还保留着传统的审美情趣。事实上,《长夜半生》展现给我们的故事并不荒诞,人物也不怪异,而且也没有着意渲染(或者是夸大)所有现代主义流派都在拼命渲染的所谓“异化现象”,亦即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以及人与自然这四种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关系的危机和矛盾。《长夜半生》的题旨是积极向上的,有怀疑,但没有根本否定;有迷惘,但没有彻底绝望;有焦灼,但没有愤世嫉俗……所以,从根本上讲,《长夜半生》不应划入现代主义文学作品。
对于《长夜半生》中那些看似现代主义的小说技法的实用,作者解释说,那完全是无意识的。这就对了。一个作家的成熟,大凡要有三步:无意识——有意识——无意识。早期的无意识是不知道怎样写,中期进入有意识是在形成自己的风格,最后再回到无意识状态,那就是大家了。
我以为,广义的现实主义早已经超出了教科书所解释的——现实主义提倡客观地观察现实生活,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精确细腻地描写现实,真实地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样的定义只是解释了“怎么写”,并没谈及“写什么”。关于“写什么”,现实主义提倡的是人文关怀。
《长夜半生》并没背离现实主义这两个要点。
《长夜半生》虽然引进一些现代主义的创作技法,但基本上还保留着写实的艺术表现方式。是的,我们知道,《长夜半生》并没把重点放在刻划人物和结构故事上,而是放在解析人的内心世界和对历史氛围的渲染;但这依然不能说《长夜半生》是反传统的。或许,我们应该说,《长夜半生》丰富(或完善)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写实技法——心理真实也是一种真实,对历史事件氛围的渲染其实是人们对历史更深刻的感受。
作者的思考和追问是:人类社会的终极追求在哪里?是什么?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良知在哪里?是什么?(见作者的小说创作随笔《小说小说》第133条)《长夜半生》作者的回答是:人类需要形象化地了解,究竟自己是一头什么样的带有群体生活习性的动物?让我们再深入一步:人类需要形象化地了解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答案是:人类要不断完善自己。
还是让我们回到文艺复兴以来主导文学史时间最久远最传统的现实主义上面来吧,她追求的是什么?正是人文关怀。真善美。
《长夜半生》中的“我”和雨萍,兆正和湛玉,两对关系密切的男女(“我”、兆正和湛玉三个是同班同学,而雨萍则是兆正的表妹),童年相识,青年相爱,最后结为两对夫妻;20年后重逢,时代的变迁已经改变了所有的人,于是,又开始了新的组合。不过,作者打破了传统的时空顺序,改以人物的意识流动为线索,成功地描绘出从新中国成立前后,到21世纪来临,大约五十年的历史变迁。书中的“现在进行时”,是兆正和“我”两个男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香港,几乎是同时,于天黑时分走上街头,看似毫无目的地漫游了一个晚上,直到天明。书中所写正是这两个男人在“漫游”过程中近十个小时的心理流程,忽而过去,忽而现在,忽而真实,忽而虚幻,忽而迷惘,忽而清醒……
《长夜半生》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表现方式?作者解释说:对我们这代人而言,半辈子做人所穿越的时光断面几乎相当我们祖辈好几代人才可能经历的。有时感觉,这是一条悠长而又深邃的时光隧道,自己正漫步其中。两边的展橱五光十色,目不暇给;而展品杂乱无章、高低错落,既熟悉又陌生。就是这种感觉,我很珍重它,不愿让它受到丝毫破坏或者改观。它不是情节——人物的传统的小说叙述功能,它只是一种氛围,强烈而迷人的氛围。我把它忠实地,尽可能原汁原味地记录了下来,再对它进行了某种创作层面上的技术剪裁……
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长夜半生》在艺术上的如下追求:
首先,作者十分尊崇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企图以心理结构表现整个意识范围,甚至挖掘了潜意识领域,描写了意识活动的非理性内容,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所以,作者大量使用的,不仅仅是回忆、内心独白,还使用了自由联想、闪念、梦境、幻觉、白日梦,以及稍纵即逝的片刻印象或感觉等表现手法,来表达作者进入状态后的意识流程。和传统的意识流小说不同的是,作者虽然是以心理结构来表现整个意识范围作为小说的叙述主线,但保留了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还算是清晰的脉络。
其次,作者在他的文学宣言《小说小说》中,一开始就为小说创作的艺术纯度做了界定:情节筑构,人物雕塑,气氛营造以及索性虚化一切而遁入禅境。作者极大地贬低了“情节筑构”和“人物雕塑”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而独树一帜地强调“气氛营造”和“遁入禅境”才是更高的境界,有如卡夫卡的长篇巨著《城堡》的梦魇般的氛围。
尽管《长夜半生》有如此鲜明的现代主义特色,但它反映的是政治文化的批判和民族自省的社会内容。《长夜半生》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因为,说到底,它还是真实、客观地反映了我们身边的这个现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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