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每一部曾被视为色情的作品最终都有幸又被后人推崇为文学经典的。在中国,大概要算《金瓶梅》是最突出的幸运之例。在欧美,我们较为熟知的例子当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吧。洗掉了色情的污名而又被奉为经典,除了重新发现其文学或人性的价值魅力外,往往还可归因于一般道德观念的改变。时过境迁,人们的宽容使得以往的不伦之情(或性)能够借助文学的方式,在众多不同的社会和文化中公然流行。《洛丽塔》或许也由此成为我们当代的经典。一个中年鳏夫带着他的继女(那个十二三岁的“性感少女”洛丽塔)辗转于北美无数个汽车旅馆之间,说不清是邪恶的鳏夫诱奸了可怜的继女,还是早熟思春的少女恰好勾引了心怀鬼胎的中年男人,不管是哪种情形,即使发生在今天的真实生活中,道德或法律也是不可能予以同情的。但是,就是这则“淫荡”的故事,仍无法阻挡《洛丽塔》在争议中成为当代欧美文学的经典。看上去确有点不可思议。
《洛丽塔》成书后,书稿曾遭五家出版社拒绝。此前,它也差点被作者自己付之一炬。是一个女人,作者的妻子把它解救了下来。这个细节非常有意思。当代表着社会主流道德观的那些(正统)出版社视这部小说为色情、下流之作而峻拒出版的时候,恰恰是作者的妻子,这个在这类问题上本应最为敏感的女性,认定这部小说将会给自己的丈夫带来不朽的声名。她的勇敢或她的洞见,造就了纳博科夫日后的光荣。显而易见,在关于《洛丽塔》是否属于诲淫之作的问题上,维拉(纳博科夫太太)是最早颠覆了社会主流道德判断的人。也可以这样认为,纳博科夫及其《洛丽塔》的文学命运,都因缘于维拉这位杰出的文学鉴赏家——虽然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唯一有把握的是,夏天她会经常和丈夫一起捉蝴蝶,以供科研机构制成标本。这还是纳博科夫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
维拉挽救了《洛丽塔》的生命,但对它的出生却也无能为力。她并不比纳博科夫更有办法来挑选它的出生地。最终,是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一家以出版“禁书”和“色情”作品而获得“利润丰厚的市场”的带有“恶俗印记”的出版社,首先发行了这部小说。一切荣辱得失的后果都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时间是1955年9月15日,距作品的完稿几近两年。显然,《洛丽塔》并非出生在高贵之家。但是,又过了差不多三年,《洛丽塔》终于在它的写作地美国,再获出版。殊不知,当初正是那几家美国的出版社逼得《洛丽塔》走投无路,无奈之下才花开欧洲的。从此,时来运转,迄至今天,《洛丽塔》居然被公推为20世纪最伟大的经典之一。
但是,我仍然有疑问,哪怕《洛丽塔》确实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却还是很难完全逃脱“色情”和“不伦”的嫌疑。当初的道德判断和害怕坐牢的美国出版商,并非绝无道理。一个中年鳏夫贪恋与其继女的床帏之欢,这样的情欲故事只有在道德底线全面撤退之后才有可能被人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换句话说,人们现在已经不再愿意以道德观念来审视、审判文学史上的名人名著了。特别是,当一部伟大作品的伟大性日渐显露而为大多数批评家所认可的时候,道德法官就渐渐退场了,要不然,就会沦为小丑。真正的或纯粹的艺术,与道德无关,而且超越了道德,这似乎已成为公理。那么,纳博科夫或《洛丽塔》的伟大之处又何在呢?
纳博科夫说:“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书之后,一个美国批评家说《洛丽塔》是我与传奇故事的恋爱的记录。要是拿‘英语’取代‘传奇故事’,会使这个简洁的公式更正确。”我以为《洛丽塔》的主要秘密就在作者的这句话里。纳博科夫本是俄国人,布尔什维克革命成功之后,先后流寓欧美。他说,“我的悲剧是,我不得不丢弃我与生俱来的语言习惯,丢弃我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富有表现力的、可以得心应手驾驭的俄语,代之以二流的英语”。这使我们有可能想像,如果有一部原创的俄语的《洛丽塔》,那它的文体应该不会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种形态。“二流的英语”,这是作者的自谦之词吗?可能是的,也可能恰如其分——与他的母语相比。但这却成就了《洛丽塔》在文体和叙事上的特色或成功。操纵着原本陌生的另一种语言,并试图体验或达到其中的写作快感和成功,其冲动和期待或许也并不亚于一个中年鳏夫与一个性感少女的缠绵激情。诱拐加私奔原已惊心动魄,但当纳博科夫将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用自称的“二流的英语”叙述出来时,作为一个写作者,英语也就成了他的“性感少女”洛丽塔。纳博科夫就此成为一个成功地“诱拐”了英语并与之“私奔”的杰出的文体家。看出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洛丽塔》中洋溢的激情,不仅仅或根本不再是变态的肉体情欲,而是一种渴望冲破言语滞碍要将叙事文体推至极端的创作冲动。正是在叙事的极致的自由变化和自如驾驭方面,文学读者可以体会到中年鳏夫对性感少女的冒险激情所覆盖下的文体技巧是如何的令人眼花缭乱。反之,为觅色情文字而不能终卷者,那是因为他终将失望于其中色情细节的罕见;而能有足够的耐心读至最后一页的人,假如他突然觉悟到这是一部文学作品时,那他终将惊叹一个“二流的英语”作家竟能以如此独特的方式(一个“色情故事”的叙述)完成了对英语文学传统的超越。——纳博科夫说过,英语的“本土魔术师”可以“以自己的风格超越传统”。言下之意好像是,他这个“外来的和尚”只能用《洛丽塔》这种别样的风格去超越自己必须得置身的“异文化的传统”。但这也使他获得了天马行空般的自由和大胆,使他有可能创造奇迹。在小说中,纳博科夫就借主人公之口这样说:“我编织这幅图案的目的就是让成熟的果子在适当的时候坠落下来”。纳博科夫的冒险性在于,他启用了鳏夫与继女的一个不伦故事。道德的冒险与文体(语言)的冒险一样,都可能是致命的。前者可以针对任何人,后者则专对作家而言。幸运的是,这个舍命一搏的“双料赌徒”最后都成功了。可是,若非天才,效法者恐怕只会遭人不齿。
最后,我们再读《洛丽塔》的开头一段:“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译者注:“‘洛丽塔’这个名字是本书《序文》中的第一个词,也是这部小说中的第一个词和最末一个词。”我的感觉是,小说的这个开头,或洛丽塔这个词,应该明显是指向特定的语言(英语)的表现力的,这种语言构成了对作者的诱惑或障碍,正像性感少女构成了对中年鳏夫的诱惑或障碍一样。简言之,从一开始,纳博科夫就想写一部激动人心也令人不安的“英语”小说。最后,《洛丽塔》成为一部杰出的、伟大的文体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