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文坛,有一个独特的小说家不容忽视:麦家。他以十年时间磨出的一“剑”:《解密》,和其姊妹篇《暗算》,像一束斜刺或暗标一样,令人惊喜又惊恐地插在当今日益平庸媚艳的文坛上,成了当代中国小说界一个不可复制的异数。前不久,他出版了新作《军事》,更加彰显了他热衷于纸上谈“兵”,善于破译解码的偏执和智性。
《军事》谈的是“兵”道、“军”事,关注的却是普泛的世道人心;难能可贵的是,麦家并没有扯着人性的大旗,直奔现在流行的小说获奖标准而去。在太多的作家直白而简单地去剖析人性、甚至是苛求人性的时候,麦家的尝试有点反其道而行之,麦家不厌其烦地考察人性所处的各种秩序;这些秩序包括人际关系的秩序,也包括非人际关系的秩序。有人喜欢用体制这个词,我倒宁愿选择秩序一词去揣度麦家的小说用意,“体制”属于政治学范式,滥用“体制”一词,容易把文学导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秩序”兼具历史学的静态感与动态感。“体制”像旗帜一样到处飘扬,倒像是个“虚”词,“秩序”则是个无所不在的“实”词,“秩序”存在于存在之中。
《军事》中收入的《十面埋伏》等作品正是从各种秩序中去关照各式人心态势,人的善与恶从来都是有条件的善与恶——我想,麦家心里一定对这样的道理了如明镜。与军事相关的题材虽然能满足读者的部分猎奇心理,但是题材并没有喧宾夺主,反而为小说整体的艺术价值锦上添花。上个世纪40年代以来,以军事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落入某种既定的话语圈套中的作品是数不胜数。不拘泥于人心的狭义书写,考察爱与怕、善与恶的条件性,这使麦家的小说跳出了单纯军事题材的先天局限,打破了军事题材书写的历史宿命,从而具备了更阔大更高远的小说世界观。
《军事》其实是一个解码的过程,上部命名为“集合”,收入《十面埋伏》、《谁来阻挡》、《出了毛病》、《第二种败》,下部命名为“解散”,收入《农村兵马三》、《两位富阳姑娘》、《既温情又凄惨》、《五月鲜花开遍原野》。我们既可以把《军事》理解为中篇、短篇小说作品集,也可以把《军事》理解成一个长篇小说,一个关于“集合”又“解散”的阿今的长篇小说,无数个被秩序异化了的阿今,就是作者的小部队,作者絮絮叨叨地讲述了阿今的系列故事,他们“活活得不松坦,别别扭扭,愁眉苦脸;死死得不痛快,不荣光,不其所”。
《十面埋伏》想象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怕”,除了老Z,“我”没有见过不怕的人。《十面埋伏》的主体部分是讲五个人挤在一间斗大的、拥挤的、嘈杂的、光线不足的办公室里头,互相害怕、互相猜疑、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情形。可是老Z已经消失了,作者于是把五个人的“怕”推而广之,细细地描写人如何“活着怕、死后也怕”,活着怕自己的世俗欲望得不到满足,死后怕进不了阴间怕被人盗墓。作者写世俗琐碎的“怕”,也许在引导读者思考:“办公室”这个载体使世俗的“怕”走向变异,或者说,“办公室”就像一个城堡,“办公室”这个载体本身更让人害怕。《谁来阻挡》、《出了毛病》暗喻了信仰与意义的塌陷,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扑了个空,作者却捕捉到了“扑”这个动作的永恒性。《农村兵马三》讲述了一个农村兵由心灵到身体的变异,“办公室”也许有其天然的拒绝性。秩序像审查处女膜一样荒谬,这也许是《两个富阳姑娘》要告诉读者的。
这些故事,读来读去、绕来绕去,读者会发现,原来那都是人心的弯弯道道,这些弯弯道道,恰恰是我们自己亲手打造的我们必经的羊肠小道、盘山公路,无论是宽路还是窄道,无人能避开它,无人能开辟出第二条道路。基于这一发现,你我内心的沮丧将不亚于孙悟空的沮丧——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路,却发现自己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对弯弯道道的考察,既是对秩序奇异的想象,也是对秩序诡异的暗示,也许,人心与秩序早就阴阳合一、雌雄同体。
麦家一路解码,解到最后,他却告诉读者:有些码,是无解的;生活的某些方程式,也是无解的。无法破解,但是存在。作者提出了问题,但他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去解决,麦家懂得世界的局限。如果秩序确实无所不在,那么有谁不是活在“十面埋伏”之中呢?!
麦家的伤感隐于文字深处,不通过奢糜花哨显摆招摇,不作“惆怅此情难寄”,偶而洒几“滴”阳光存几分宽恕,比如说《五月鲜花开遍原野》,铁汉有铁汉的柔情,作家有作家的仁慈。在当今文坛,麦家的文字是少有的干净利落。
他的文字有“齐步走”的从容冷静,又有“正步走”的健美感性,他的语言似乎对浮华艳丽的隐喻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他的故弄玄虚不是靠文字的花哨弄出来的,而是靠他偏执而独到的智慧、靠他把不是故事的东西讲成故事的卓越能力弄出来的,这也是我推崇麦家小说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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