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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存学长篇小说《轻柔之手》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6-04-30 14:58:25
        谁的灵魂需要抚慰——读张存学长篇小说《轻柔之手》

        史克回来了,他回到了拉池城。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向往的阳光少年时,一场瘟疫一般的“革命”一夜间彻底摧毁了他的正常的成长道路。他目睹了父亲史凌霄被他的同事和学生以革命的名义吊死,他与爷爷史成延一起用板车拉着父亲的尸体埋在了荒郊野外,当他和三岁的妹妹史真一起目睹了母亲程红缨被那些吊死父亲的革命者轮奸而投黄河自尽后,妹妹失踪了,他逃离了拉池城。他在外面整整流浪了十年。事实上,十年间,他一直都在马不停蹄地逃离,天下之大,已没有一个盲流少年的立足之地了,他经受了这个时代强加给人的一切磨难,无所不在的被追捕和逃跑,无休无止的苦役,没有尽头地流浪。当他终于由一个少年长大成青年后,他决定返回家乡。拉池城已经没人能认出他了,包括他的爷爷史成延和弟弟史雷,磨难摧毁了他的灵魂,也改变了他的外表,而且,所有的人都认定他早已死了。他是怀着满腔的仇恨回来的,对过去的一切不做一个了断,他的灵魂无法得到抚慰。“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悲伤都能趟成一条河,死掉的人悲伤能把活人像淹虮子一样淹掉。”而这个家庭所有的悲剧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优秀。爷爷史成延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铁匠,父亲史凌霄是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员,母亲程红缨是一名德艺双馨的医生,史克兄妹三人个个既聪明又漂亮,从史家经常传出的风琴声、歌声和笑声,让拉池城人的灵魂倍受煎熬。终于,一场以优秀人物、高尚情操、美好事物为革命对象的“革命”,像瘟疫一般发作了,史家在劫难逃。

        复仇,是史克活着的理由。他摒弃了人们惯用的牙血相还的复仇方式,他要考察和拷问施恶者的灵魂,让这些施恶者在向他一遍遍复述他们的施恶过程中,灵魂遭受煎熬,或者净化。他是以大法师的身份返回的,他选择了母亲受难的孙家大院为法坛。拉池城的人既可怜又可憎,可怜,是因为他们的愚昧,可憎,是因为他们由于愚昧而引发的嫉妒,和因嫉妒导引的恶毒。这些毒素深藏于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酝酿着,发酵着,堆积着,表面看是一潭死水,可一旦获得“他者”的鼓舞和体制的支持,给这些毒素授予合法乃至神圣的名义,其施恶的手段便无所不用其极,其破坏力便无比巨大,施恶对象的受难日,便是他们的狂欢节。文革的成功发动和迅速蔓延,其社会心理基础正是如此。而这些施恶者又是可怜的,他们只是一件件工具,因没有人格操守而变得锋利无比,他们只是一只只任人喝来唤去的羔羊,因没有灵魂支撑,一旦有机会窜入庄稼地里,霎时便会一地狼藉,他们只是一群打手,因没有道德底线的约束,总会把主人抛过来的眼色落实为淋漓尽致的行动,以此表现其无限忠于。然而,他们终竟还是可怜的,可怜的缘由在于对主体的迷失,他们永远是工具,永远是羔羊,永远是打手,也永远可怜,也永远可憎。程红缨的肉体被他们侮辱了、损害了、毁灭了,但他们在她面前永远是那样的卑怯,因卑怯到极点便产生恐惧,恐惧到极点,行动则会导向两极,或者仇恨,或者膜拜。他们因仇恨而消灭了她的肉体,但却并没有因此消除对她的卑怯和恐惧,相反在她的灵魂面前更加卑怯,更加恐惧,而不再仇恨。不是因为没有仇恨,而是不敢仇恨,她已经不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她一旦失去他们的控制,他们反过来,又主动接受她的控制,仰视她、膜拜她,甘心情愿做她的工具、羔羊和打手。他们还是那样可怜又可憎。程红缨投河自杀后,拉池城的人便哄传,这位女医生在阴间当了什么排长,带队伍回拉池城复仇了,后来,又升任营长,于是,拉池城人的一切灾难都与程营长有关。这种谣言被传播了十年,越传越真,越传越神,满城的人对她便越恐惧,越敬畏,那些主谋和参与迫害过程红缨的施恶者,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程红缨活着时,不过是一位敬业的医生,一位生活的热爱者,她只是在施善于人,施乐于人,从没有主宰谁的念头,可她不见容于人,当她的肉体被消灭了,被消灭她的人塑造为程营长后,她却成了拉池城人生活的主宰和灵魂的主宰。有人提议在黄河边为程营长修一座庙,立即,群起响应,自愿者云集。
 
        史克正是在这一心理氛围中返回拉池城,实施他的复仇行动的。施恶者的灵魂早已被无所不在的程营长追捕得无路可逃,急切得到冥冥之手的抚慰。正好可以沟通阴阳两界的大法师适时来了,他是他们的拯救者。史克的复仇行动很顺利,他熟知每一施恶者的底细,一言既出,立即让他们心灵防线彻底崩溃,对他五体投地。他命令他们在孙家大院双手抱头,无休止地嚎哭,无休止地坦白,无休止地来回奔跑。史克还是被爷爷认出来了,爷孙俩有一段对话。史克说:让他们像畜牲一样哭,像畜牲一样在院子里走,像畜牲一样让我捏在手里。爷爷说:这你就舒服了?史克说:这还不够。爷爷说:还要咋?史克说:让他们发疯,像十年前一样,让他们疯起来,再看看他们怎么咬人。爷爷说:这一手够高明的。史克说:让他们骨头里的油起火,让他们看看他们都是啥货色。我活着的理由就是现在要干的事情。这个家中总得有一个人把过去的事情做个清算。作为一个受虐者的个体,史克是有十足的理由释放自我被长时间冤抑的灵魂,借此使自我得到抚慰和矫正。但,他只是在感官上做到了,小说写道:“法师史克感到恶心,这他没想到,如果他真是出于倾听和救赎卑劣的心的目的,他可能还有荣耀感和无上的满足感。可是,他不是这样,以法师这个假面具将人们招引到孙家大院后,他要将十年的臭粪还给这些人,痛切的时光只能以痛切的手段加以偿还,这一点,他想了十年。十年来,在奔跑,在躲藏,在被吊打的过程中,他的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十年前的一切压在他头上,必须卸下来,还到给他家人以灾难的人头上,不这样,就不是一个男人,将他们放下或者忘记吗?不可能。血在心上流,它还在流,屈辱和恨在骨头里,它们再也拔不走。十年间,之所以活下来,就等着这一天。从逃离的第一天起,他就坚信会有这么一天,会将受过的,看过的,流过的,丢掉的,还给他们。从来不寄希望于老天,即使有老天,老天也永远昏睡,从来不睁开眼睛。十年前的情形早就说明老天爷只是一个肮脏的哈巴狗。十年时间是石头,是刀,是凌厉的风,是这些将他挤压、刻凿、抽打成这样。”

        可复仇的结果如何呢?他的灵魂并没有得到抚慰,相反,跌入了更深暗的炼狱。在返回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拉池城人还是老样子,还在窃窃私语,还在谋算和提防。十年前的嘴脸还和十年前一样,把得意、高傲挂在脸上,把恶狠狠的刀子藏在肚子里。”尽管那个残害他父母的主要凶手高福奎说:“我现在是一条狗。”他又低下头说:“连狗都不如。”那些形形色色的高福奎们,在法师史克假借冥冥之力的威慑下,一个个痛哭着,奔跑着,诉说着,自我贬抑着,但,且记,他们不是在忏悔,他们所有的行动无关乎自己的灵魂,他们只是因恐惧而权宜,因无助而临时抱佛脚,因受阻而韬晦,也因此在酝酿着恶意,等待着发作的契机。终于,当还有人认出眼前的这个法师就是那个史克时,恐惧解除了,被暂抑的恶养壮了,膨胀了,迅速以更恶的恶爆发了,他们鼓噪着涌入孙家大院要与一秒钟前还膜拜顶礼的法师算账,可是,当他们看见史克的一身法衣和冷峻不可犯的脸时,又在第一时间,由可憎化为可怜。但史克的灵魂防线却被击垮了,他发现,他不但救赎不了别人,连自己都救赎不了。本来嘛,无信仰的人是不可救赎的,没有人格操守,没有道德底线,没有灵魂尺度,什么都没有,以什么救赎呢。史克只能选择再度逃离。

        读加缪的《鼠疫》,当里厄在遍地喜庆中感受到的却是遍地潜伏的鼠疫时,作者似乎要警醒人们,极权政治对人的心灵的伤害是多么的深幽无边,而《轻柔之手》要警醒人们的是什么呢?是如何斩断极权政治与人的内心的恶之间的天然桥梁,更重要的是要伸出一双双轻柔之手抚慰人们的灵魂,受虐者的灵魂固然需要抚慰,施恶者的灵魂更需要抚慰,国民的灵魂生态得不到有效的改良,那么,灾难将会与每个人如影随形。作者积多年之功,精心营构了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其主题开掘的深度,其艺术视野的广度,其语言的浓度,都是近年来,在国内文坛茫茫长篇小说之林中,难得一见的一棵秀木。
作者:    来源: 文汇报网     编辑: 岳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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