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铁凝六年心血的长篇小说《笨花》一出,给许多人带来惊叹。文学界的不少人发出了同一个疑问:这是那个从《玫瑰门》、《无雨之城》、《永远有多远》、《大浴女》走过来的铁凝吗?那种敏感、微妙、强烈自我意识的女性心理描写让位了,一种厚重朴实的气息扑面而来。近日,记者对话铁凝,恰好省作协副主席、河北师大中文系教授、诗人陈超和省作协创作室作家、小说家何玉茹也在场,他们也表达了《笨花》带给自己的感受。
记者:我看完这本书时,从直观上想到《清明上河图》。《笨花》的历史跨度从民国到抗战结束,但是用很平实的基调去写,就像那幅画一样,但其中每个人都充满了强烈的生活气息,可组在一起就是一个历史的断面,很厚重。
“笨花”这两个字你在北京的发布会上也做过解释,我觉得特别好听。作为村庄的名字,这里面是不是有你的故乡情结?
铁凝:三四十岁以上有农村经验的河北人对“笨花”应该是很熟悉的。这两个字是最普通的两个字,我觉得它很奇妙是因为它太凡俗了,我的原籍还有我插队的地方都属于河北中部平原,都是产棉区。这段历史描绘的这些人就是种棉花的,生活的背景是一段我没有经历过的历史,所幸能够打通的就是我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作为高中毕业生去插队,那个地方就种棉花,就是“笨花”、“洋花”这么叫的。“笨花”让我觉得奇妙,是两三年前的特别触动。一些年轻记者好奇什么是“笨花”,以为是我的组合,其实这是最土的两个字。一说“花”,把“棉”字去了,本身有一种飞扬的轻盈的想像力在里面,还有无限的可能性,然后又有“笨”字把它给稳住了。“笨”确实有沉重的劳动基础和一种本分,我觉得这两个字的组合就不一样了,人生就是一轻一重,不可或缺。我认为这两个字非常能融入我写的这些人、这些事和小说的整体气象中。比如若叫“飞扬的花朵”、“摘棉花的时节”,那就不可想象了。
其实在“笨”字上,涉及到现在面临的文学。这本书的准备有三年多,动笔有两年,写作当中遇到障碍停下来。去年年初初稿写出来后修改了10个多月,去年11月把书稿交给出版社,他们40天就把书出版了,在这当中我特别体会到了“笨”字给我的感受,把它从棉花里抽出来,放到文学中,对我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在写作之初觉得写作是充满灵性的事情,需要想像力,需要才华、才情,需要飞扬,需要不停地变化,而且在实践了一些年后,觉得相对比较顺利,那时候发表作品也没有怎么接到退稿,但是越写越觉得很难。特别在写作《笨花》的时候,我能体会到每条路都是远的,每条路都是笨的。就是你刚才提到《清明上河图》,张择端要有多大的耐心和气力去画好每一个人,每一个动态、纠葛和情节。我认为这指的并不是你看到了这里面的90多个人物,而是你看到了一个作家怎么写的这些人物这些事。因为这里面的农事、劳作、医药等等,粗算下来有300多种,不能讨巧,讨巧在这部小说里是没有出路的。
风云历史事件在书中有正面描写,但是它怎么回到村子里立刻衔接上,我觉得作家要有这种耐力。写完后我觉得这是值得的,这些描写不是泛泛的罗列,这对小说的容量、成色、品貌,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我限定了自己八个字“结实”、“简朴”、“准确”、“温润”,游离了这些东西,我想我在修改的时候就要做很多调整,通过这样的写作,我还体会到,其实飞扬的想像力恰恰是从“笨”里升华出来的,“笨”不是呆滞的蒙昧,这个字里蕴涵着很大的智慧,很多东西是从这个字里生发出来的。这两个字我都非常喜欢。
记者:刚开始拿到这本书阅读的时候,我没有能很快介入,读完之后我能感到这是一部不随波逐流的书,挑战着年轻人的阅读习惯。
铁凝:前不久我在《南方周末》上写了一篇散文叫《车流滚滚》。现在我们讲全球化,这个时代是一个好时代,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时代,我就谈到了快和慢的问题。有人说你的这部小说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人家都那么快,你却这么写,写怎么喝粥,怎么喂牲口。我们确实应该有目测前方的雄心,因为都已经车流滚滚了嘛。车对人是非常重要的,我插队时还赶过驴车,那时候觉得很奢侈,体会到的是驾驭的快乐。当今时代人们都在谈车,一个是速度,一个就是时尚,可我们有时候为了快,快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全都忘了,我们要飞快地赶往一个目的地,人类为什么要节约出更多的时间来,要缩短去往目的地的时间,然后你空出来的时间你做什么呢?我们有时候都已经忘了,最初的出发点是什么呢?我觉得还是要保留人的心灵当中最本真的财富,应该是越积累越丰厚,有更多的时间来关注灵魂,或者说我们理应有更多的时间来关注人自身的现代化,而不是行头的现代化。
记者:我读完之后明白了你为什么把西贝一家放开头了。他们一家更加平民化,更能代表那些广大的人民。
铁凝:你说的非常对,他们代表了这样一个村庄的生存态势。我们读一些大家的作品,鲁迅、老舍的我都非常喜欢,鲁迅的小说里有什么大事啊,但没有妨碍他那么深刻、探讨国民性。所以我觉得作家必须这样写,你不能嫌麻烦,不能讨巧。像有些闲笔,比如向文成包药,可以写成向文成给张三包了一包药,你带回去吃吧,不,他包了一个五个角的药包,中药包药是四个角,他学西医是五个角,小说写到这,我做了很多权衡。像刺绣一样,一针都不能少。
记者:还是回到笨花村,向喜在做到中将的时候,经过一番取舍回到笨花,他的乡土情结很好理解,可是取灯,这个受着西式教育,在保定市长大的姑娘,她也很快融入到笨花中,这样写是不是想说明人有着天然的乡土情结?
铁凝:她不是必须的,她的归来不是有意为之,如果没有战争,学校不乱,这个人肯定是要读医科,另外顺容对她也挺好,衣食无忧。因为战争她被困在村子里了,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向文成这个视力很低的大哥的魅力,给取灯有非常重要影响,他其貌不扬,但是会吸引不同文化层面的人,他的妹妹取灯,虽然是个保定的女中学生,支持她对这个家族最有兴趣的、最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下子就能沟通的就是文成,其次是她的娘,同艾。两下相比,她保定的那个妈,顺容就太乏味了,不能满足她对所有新奇事物的需要。后来的进步、革命、抗日,是理所当然的吸引,是义无反顾的。一个人的怀念乡土不能是泛泛而谈,她一下子落脚到这个家庭,就觉得太有滋味了,非常受吸引。这么一个小村庄里由于有了向喜的存在,就和外界有了勾连,你就可以打出去又拉回来。
记者:你上个月在北京接受采访时提到了道德秩序,我想到了向喜,他是一个出身农民,忠厚、善良、聪明、重情义,伟大而又卑微的人,你是不是要在他身上集中体现这种道德秩序?
铁凝:他是有代表性的,但是整个的道德秩序还不是体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书中还有我非常钟情的另外一个人,他的长子向文成,一个有见识的乡村医生、乡村知识分子形象。
还有同艾,包括很小的小人物,像瞎话,还有可能有点问题的走动儿。当然向喜是第一主人公,在他身上突出一些,他面临的选择比他的家人他的乡亲更多。他是在乱世的最前沿,是被直接卷入风云里的。在那段特别的历史中,政权快速更迭,要一个文化水平并不高,也没有高远的政治主张的农民出身的军人,在关键时刻去做判断和选择,是非常不容易的。我欣赏的不是他伟大的一面,作为一个作者,我不觉得向喜是伟大的人。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质朴非常善良,内心世界非常丰富的人。在乱世中做到一定阶层,如果稍不道德,他顺势而上非常容易,所谓乱世出枭雄嘛,但他最终不是豪杰也不是枭雄,我欣赏的反而是他的种种被动,和被动里的坚守。他的坚守靠什么呢?最基础的一点,就是保留在心中抹不掉的道德秩序,对人生和一个民族的生存,我觉得这是不可缺少的,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他是这群人里的代表,我坚持认为他不是历史中的英雄豪杰,可能就是尘土吧,他的宝贵不可或缺,你就可以想到我们民族那种赖以存活下去的动力,他是突出的,但不是惟一的。
记者:顺容很泼辣、跋扈,但对取灯的养育又体现着她的善良;小袄子风流成性,虽然她出卖了取灯,但她也本能地拯救过村民;喜欢看女人的西贝二片,在救姐姐的时候很英勇;乡民们在梅阁受洗前的胡乱猜想等等,书中的人物每一个都很突出,作为文学人物来说他们是丰满的。你让他们体现着道德秩序的哪种?
铁凝:他们更多的是朴素的,自发的,作家人为的强加给他们的痕迹我是尽量避免的,那个人就应该寻着他做的去做,去生活,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先把小袄子抛开,她比较复杂一些。你说的这些人在各自不同的境遇、命运、选择和生活中,在关键时刻,他们是那么的不同,但是你看到了他们隐隐约约迸发出来的道德秩序,虽然是自发的,但也弥足珍贵,你会想到幸亏人类还有这些,幸亏这个民族的人们在选择的时候还能坚守住这些,尽管他们自己是不自觉的,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存在。我觉得也是非常宝贵的。
小袄子的形象,我是喜欢作为文学人物的这个女性,我对她落笔不少。她有一个最大的出卖,就是对取灯的出卖,这是非常恐怖的,也是读者非常不能接受的。你会想到这个女孩子本真的一面,她是一个非常伶俐的乡下女孩,如果没有战争她就会顺利出嫁,过她的日子去了。你通过她的摇摆不定,就会觉出战争的残酷,她为了活命,不知道要怎么选择,可这些本来不应该由一个年轻少女来承担的选择全堆到她身上了,这点本身是不人道的,是惨烈的。我们可以先把她的出卖放到一边,把她放到更广阔的背景中,战争确实残害了很多人,包括这样的可能是轻浮的,充其量也就是有点放荡的无知女性。
记者:你以前的小说中很少让主人公去亲历死亡,但《笨花》中,向喜在和日本人的斗争中自杀然后倒在粪池里,取灯的死异常惨烈。你在描述死亡时用笔不是很多,但已经沉痛无比。
铁凝:我还是遵循前面说的那八个字。面对着我的这群人,我怎样表现他们,该写够的一个字不能少,不该多给的一定不能多给,尤其是在写一些惨烈的东西时,要节制。向喜这类人的死并不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打动你的?不是他在死之前忽然想到他的三房夫人,他并不是要预谋跟日本人来一场血战,这个小说不是写惨案的,他就是两个事,一可能是日本人骂了他一句“八格牙路”,一个就是他受不得日本人铲了他一小片灯笼红萝卜,他瞬间可能想到的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然后就导致和日本人的恶战,打死他们他自己也死了。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人,在他去拿枪的时候已经知道结局是什么,这个时候别的都是空白。打死人在战争年代很常见,我在这方面费了一些心思,用什么样的描写才配得上这些人的存在,稍不留神就不对了。
记者:这本书里并没有太多笔墨描述情感,但是在描写父子情感时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彼此间有隔阂,向喜和文成,文成和有备,还有向喜和文麒文麟,相处都不是很融洽,你为什么要这样描述父子关系?
铁凝:父亲和儿子小的时候都有距离,跟父女、母子不一样,但是儿子再做了父亲以后,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儿子成人后对父亲都有变化的。这个表现体现在有备身上,他从来不叫爹,他老觉得谁愿意成天和自己爹在一起呆着啊。具体到向文成和有备的关系,向文成的眼睛不好,他一辈子有种让儿子成材的很急迫的心情,有备就活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向喜和文成之间,向喜看向文成的时候,会有内疚,这个孩子是很聪慧的,如果他眼睛好,再强壮些,或许就带他到军中了。向文成内心有达观的欢乐,也有隐隐的自卑,他觉得他不适合出去,他没法跟他父亲相处,跟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比,也总觉得不及他们排场。文成和有备在最后让我也感动,有备成长了,一个人的成长可能就在一秒钟内,他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所有苦心。向喜和那两个儿子之间的隔阂,政治因素太多了。向喜这个人好像总是不可堂皇的,不像我们的抗日大英雄,他是一个挑豆腐脑出身的农民,被动地卷入风云,很直觉地做过选择,每次选择都是有尊严的,保留了气节。
专家观点
陈超:《笨花》是历史强行闯入了小说,日常生活被历史打乱了,而不是去寻求书写历史。它从19世纪末写到抗战胜利,写的是历史褶皱里的东西,那种文学性更能打动我。比如一开头,吃晚饭,院子的形状,驴打滚,笨花的黄昏,非常能打动我,描绘历史的细腻文笔都出来了。我觉得它可以算是家族小说,中国的家族小说有这么几种模式,过去的那种阶级斗争模式,家族衰败模式。铁凝的小说给了一种新的模式。标题叫《笨花》,更改了五四以来小说中的农民形象,过去的形象要不就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奴隶,要不就是民俗意义上的制造奇观的动物,铁凝是写了一群人。
何玉茹:我觉得最难做的就是取舍,分寸感,什么时候该止住了,非常利索、干脆地就不提了。尤其是抗日战争怎么写,抗战的作品太多了,分寸不好把握。书最成功的是这群人,这么多人很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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