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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平民生活》封面 |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老舍是十分特殊的一位。与那些出身书香门第、小康家庭的作家不同,他是从北京的小胡同、贫困的大杂院里走出来的平民作家。在生活中,他喜欢练字,喜欢字画收藏,还喜欢养小动物,老舍对吃与喝很有一点研究,但他从不涉及山珍海味与宫廷宴席,他从老百姓的小吃中了解北京风俗。本书是老舍儿子舒乙先生写的,资料翔实,叙述平易,细节生动,图文并茂地展现了老舍的平民生活和文人情趣。 1、
卖掉衣服请朋友下小馆
这里所说的下小馆,还是指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概念。那时,下小馆,对老舍来说,起码有两层含义:一是会友,还是那句话,离开朋友,老舍是无法生活的,而下小馆就是会友的好形式。在小饭馆一坐,要几样可口的菜,无拘无束,越谈越热乎。二是品尝风俗,吃点特别的。从这个角度上讲,老舍带朋友下小馆,颇有点采风和欣赏艺术的味道。
但是,老舍并不嗜食。在他眼里,最好吃的:早饭———豆浆油条;午饭———炸酱面;晚饭———酱肘子夹烧饼,还有小米粥。他很能将就,只要能按时吃饭就成。
如此看来,下小馆,最多的是为了别人。像巴金、曹禺、臧克家、吴组缃、新凤霞、碧野、萧涤非诸先生,都曾在文章中提到老舍下小馆的事。叶圣陶先生在日记中曾写道:“老舍尝谓盛宴共餐,不如小酒店之有情趣……共谓数十年之老友得以小叙,弥可珍也。”
抗战时期在武汉和重庆的时候,老舍全靠写作谋生,生活相当艰难。即使如此,遇到朋友来访,老舍总会想出一些词来,到小饭馆一叙,诸如:
“我找到一个北方小面馆,物美价廉,去尝尝吧。”
“今天我来付钱,谁叫我多少比你宽裕一点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舍卖掉一身衣服请客的事,也是有的。譬如,老友罗常培先生由昆明来到北碚,老舍便有此举,一时传为佳话。
老舍被朋友请饭,也是常事。1946年2月,老舍到上海。根据叶圣陶先生的记载,15天之内,有叶先生本人参加的为老舍、曹禺接风的宴会就有九次之多,出席者还有郑振铎、许广平、夏衍、胡风、吴祖光、赵家璧、叶以群、蓬子等。总之,老舍的人缘极好,出门大家争着约他吃饭,甚至连开车的司机也掏出钱请老舍喝酒。抗战时,在滇缅公路上常有所谓拉黄鱼的,黄鱼即靠给司机一些好处而搭车或私运东西者。老舍吃了司机的饭,笑着说:“这回,司机让黄鱼给吃了!”
解放后,老舍有了自己的小院子,他常常把小饭馆的菜叫到家里来。有一次,菊花盛开,他特意请了赵树理、欧阳予倩等好友来赏花。到吃饭的时候,只见一个老伙计提着两个大食盒走进院来。这种大食盒足有三尺直径,呈扁圆状,内分格。打开盖一看,里面分装着火腿、腊鸭、酱肉、熏鸡、小肚,都切成薄片,很是精致。在北京,这叫做“盒子菜”。大家吃得兴高采烈。饭后,桌子一撤,余兴开始,老舍打头,先来一段京戏《秦琼卖马》。赵树理站在屋子中间,仰天高歌,唱的是上党梆子,声音又尖又高,简直不是唱而是喊:“清早起来,出得门来,大腿朝后,屁股朝前!”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
后来,整风、运动、批判……老舍尤其注意不冷淡了那些挨了整的老朋友。他们来到北京,一般都不声张。遇到这种情况,老舍千方百计要把他们找到,郑重其事地邀请一起去吃一顿饭。著名演员石挥,著名作家孟超,他们都在危难中吃过老舍的饭,尝过这情的滋味。
老舍在许多饭馆里留下过他的墨迹,他的关于刀削面、猫耳朵、拨鱼儿的诗曾使它们的经营者“晋阳饭庄”大受其益,闻诗而来者络绎不绝。最有象征性的题词,大概莫过于北京市中心的一家著名餐厅门口的一对金光闪闪的大字——“仿膳”。“四人帮”时期,写匾者的名字被挖了去,如今,又在原处补刻了出来,那便是“老舍”二字。
2、
真正的“大孩子”
老舍和冰心的友谊可以追溯到50年前。头一次,是郑振铎先生带老舍去燕京大学冰心家和她相见。冰心忙着沏茶款待客人。忙了半天,由别的房间端着茶水走出来,发现客人不见了。仔细一瞧,只见老舍正在帮她的儿子找玩具小狗熊。儿子的小狗熊是溜到桌子底下或者椅子底下去了,儿子急得不得了,求老舍帮忙。老舍慨然允诺,于是趴在地上找了起来。最后,老舍把玩具狗熊由椅子后面捉拿归案。儿子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老舍的脖子使劲地亲了他一下。从此,老舍成了冰心家最受欢迎的客人。
抗战时,冰心住在重庆乡下,老舍常到她家去,十之八九,手里托着一包花生米或者瓜子儿,因为那里还有几位年幼的朋友等他呢。老远老远,他就嚷嚷:“有馒头吗?有茶吗?客人来喽———”孩子们飞奔而出,把他包围在中间,跳呀,叫呀,抱呀,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冰心平常管教孩子比较严,给孩子们分花生、蚕豆什么的,是按颗粒计,比如,每人每次只准吃五粒。老舍一到,限制才放开:“咱们今天不数数儿,随便!”
孩子们觉得舒伯伯是最能平等对待他们的人。他和孩子们也照样打招呼,打听学校的事,关心他们的小猫小狗。所以,老舍一到,孩子们必先把他抢到手,无话不谈。
老舍还常给孩子们写信,这些信常常带着画。老舍本不善画,画的画儿和小孩子的画十分近似,一只手就是一根直线,下面分五个小岔。老舍的信,对孩子们来说是很珍贵的,因为,这也许是孩子生平第一次接到的写给自己的信。冰心的十岁的儿子接到老舍伯伯的一封“告急信”:“我的烟快吸完了,但没有钱,你来这里的时候,别忘了,带香烟两吨!”
这种老舍式的玩笑,使孩子们开心极了,每次见面,讲故事,说笑话,成了老舍必不可少的功课。老舍常把自己的书,签上名,送给小读者,对高小和初中的孩子来说,读老舍的书,并不太难,因为老舍写东西用字少,忌用生冷的词,很口语化。有一回,冰心的孩子居然和老舍讨论起他的作品来。孩子们问:“您的书里,为什么好人都姓李?”
老舍把脸一绷说:“我就是喜欢姓李的!你们以后要是做好孩子,下次,我再写书,书里的好人就都姓吴!”
老舍是个“大孩子”,好像希腊神话中不能离开大地的安泰一样,只有在孩子们身旁,老舍才觉得踏实、安宁、舒适。最能说明老舍爱孩子的,大概还是他的作品:有四部长篇小说是以孩子为主人公的,或者以孩子为中心描写他周围的世界,它们是《小坡的生日》、《牛天赐传》、《小人物自述》、《正红旗下》。老舍成了写孩子最多的中国现代作家之一。
3、
胡风说:“我没骂过老舍!”
文学界有几个很厉害的人,总是锋芒毕露,谁都敢批,胡风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胡风先生在晚年说过一句话:“我没骂过老舍!”看来,这很难得,不论是对胡风,还是对老舍。
老舍在胡风的危难之际帮过他的忙。胡风在武汉时是靠卖文、搞翻译、编《七月》杂志为生的。武汉撤退,杂志停刊,胡风一家老小的生活来源便成了问题。胡风曾向老舍求援。老舍求搬到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伍蠡甫教授,请他聘胡风到复旦去任教,教“创作论”和“日语精读”。当胡风经宜都、宜昌、万县抵达重庆的第二天,老舍便将聘书和课程表亲手交给了胡风,救了他的急,使他得以在重庆立足。
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中,老舍任总务部主任,胡风任研究部主任,两个人合作得很好,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到50年代初胡风受批判的时候,老舍常把胡风拉到家里来,劝说、开导他。1965年胡风被判刑,第二年实行监外执行,但必须到四川成都去落户,胡风大悲,在离京前写了四封信,表示告别,这四位收信人是徐冰、乔冠华、陈家康和老舍。老舍可能是文艺界中唯一的收信人,足见他们之间友谊之笃厚,不同一般。老舍营救过不少位被国民党逮捕的进步文人,如冯雪峰、骆宾基、魏猛克、方殷等。
作家魏猛克和诗人方殷是1940年5月在重庆机场被特务逮捕的,幸亏送行的诗人臧云远没有暴露,赶快赶回重庆向老舍报告。当晚文艺界正好有一个集会,原订有方殷朗诵,会前老舍正在到处找:“方殷哪儿去啦?”臧云远赶到,向老舍详细诉说了机场上发生的事件。第二天老舍到巴县中学求见冯玉祥将军,冯派参谋赵力钧去刘峙的卫戍司令部,搞清了秘密关押地点,正式向国民党要人。魏方两人得以释放。
4、
给逆境中的石挥、吴祖光送去温暖
石挥是中国最有才华的话剧和电影演员之一,他改编并自导自演过老舍的著名小说《我这一辈子》,和老舍也是多年的好友。可惜的是,1957年石挥也遭到了不公正的批判,被打成“右派”,以后便从舞台和银幕上消失。有一次,老舍突然听说:石挥由上海到了北京,躲在一个小旅馆里,不愿见人。他立刻把市文联的秘书长请来,让他千方百计要把石挥找到,然后去订一桌丰盛的酒席,邀请他赴宴。秘书长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石挥找到,向他说明了来意。石挥不肯答应。最后,秘书长只好摊牌,说这是老舍布置的。石挥欣然从命,先到老舍家,老舍根本不提那些政治运动方面的事,让他看花,看画,看猫,说了好多笑话。石挥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痛痛快快地听老舍的安排,到出门上饭馆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学老舍了。只见两人一前一后,一步一趋,走得一模一样,引得过路人都停下来,抿着嘴笑。
老舍是吴祖光和新凤霞的大媒。吴、新结婚那天,老舍以女方家长身份当了主婚人。1957年之后,吴祖光下放到北大荒去劳动改造,新凤霞也受了牵连。一天,老舍碰见了新凤霞,知道她处境很困难,便把她叫过来,悄悄地问:“给祖光写信了吗?”凤霞说:“没有。”老舍说:“不行不行!一定要写!每天写!一天一封!”凤霞听了不好意思地说:“好多字不会写。”老舍说:“正好让他给你改嘛!”
吴祖光由北大荒回到北京之后,一次在王府井街上偶然和老舍相遇。老舍把他叫住,拉着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来看我?”硬拉着祖光回了家。两人谈了一会儿,老舍从自己屋里取出一个画轴要祖光看。原来这张画本是吴祖光的藏画,是齐白石大师画的一幅白玉兰花。在祖光去东北劳动的时候,新凤霞生活窘迫,一赌气,把祖光的字画全部变卖了。可巧,老舍在荣宝斋观画,店员拿出那张白玉兰要老舍鉴赏,老舍很喜爱,便买了下来。到家仔细一看,发现画轴后面有题字,原来是吴祖光的藏画。老舍指着这张画对祖光说:“这是你的画,我把它买下了,留着等你回来再还给你。”祖光语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舍又说:“我很对不起你,我没能把你所有的画都买回来!”祖光的泪落了下来。
祖光请老舍在画上写几个字,以资纪念。老舍提笔在绫卷上写下:“物归原主矣老舍”。
摘自《老舍的平民生活》 舒乙著 华文出版社 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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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老舍(代序)
他自己较满意的作品———《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微神》、《月牙儿》、《龙须沟》、《茶馆》、《正红旗下》。
作品中反复关注的问题———中国背上的沉重的文化病。
运用过的文体类别———小说(长、中、短篇)、戏剧(话剧、歌剧、京剧、曲剧)、诗歌(旧诗、新诗、歌词、儿歌)、散文、曲艺(大鼓、单弦、相声、快板、河南坠子)、童话、理论和评论文章。
写作习惯———安静、热茶、香烟在手、桌上一枝小花,上午“神圣”不可侵犯,按时吃饭、天天动笔、没有假日、当众朗诵、反复修改,一经发表不再改动,少不了再写一篇《我怎么写》剖析自己。
剖析自己时最显著的特点———自己打倒自己。
喜欢用的自我称呼———写家(不说作家)、文牛、痴人。
自认最大的长处———勤快和认真。
最大的本事———用最少的字,最通俗最生动的话描写复杂的心态、事物、风景。
最喜欢的作家———但丁、康拉德。
最喜欢的诗人———杜甫、陆游和曼殊。
最经常的休息方式———养花、看画、玩骨牌、逗猫、念英文、写字。
最喜欢的娱乐———听戏。
经常锻炼身体的方式———剑术、拳术、棍术、气功。
最怕的事———没有朋友。
最喜欢干的事———打扫房间,请人下小馆。
最擅长的事———说笑话,自己绝对不乐。
最怕看见的事———摧残儿童的天真,把小孩打扮成老头儿。
最同情的——穷人、女人、孩子。
对他影响最大的几个因素———出身贫苦、生长在北京、满族人、在英美先后呆过十年。
给他影响最大的人———不识字的、给了他生命教育的母亲。
最崇敬的品格———谦虚,关心他人。
最讨厌的品格———狂妄自大、自私。
生死观———为正义而活,宁死不屈。
教育观———自学能成才,认认真真吸收一切先进科学文化知识,但不必门门都得一百分。
恋爱观———纯洁的、高尚的、心心相印的爱情。
家庭生活原则———勤俭持家、健康是福。
喜欢的格言———“四世传经是为通德,一门训善以养年”(即崇尚行善,宽厚待人)。
人生准则———“就是为了那一点气节。我们似乎很愚傻,但是世界上最良最善的事差不多都是傻人干出来的啊!”
生前最后的话———对三岁的孙女说:“和爷爷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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