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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现实种种啼笑皆非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6-04-13 10:29:27
  受访者:著名作家余华
  采访理由:《兄弟》(上部)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可独立成篇,下部计划今年11月脱稿。该书通过李光头和宋钢两兄弟的命运,贯穿了“文革”到当代的社会生活。这是余华十年来创作的惟一长篇小说,也是他篇幅最长的作品。中国的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作家。
  “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管我怎么写,现实总是来证明我”“这是一个叙述者千载难逢的时代”——
  两个人的历史——我们在几十年内经历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两个极端
  余华喜欢写在大时代中翻滚的小人物。福贵忍受命运,只好不幸地“活着”;许三观顽抗失败,幸运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失败了。他们个人的命运成为余华结构和展开历史的方式,《兄弟》延续了这一思路,上半部写的是“文革”时代。不过,其中的主要人物,瞧着却有些陌生。宋凡平是个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父亲,李兰也是余华笔下不多见的深情女子。而最让余华得意的,还是第一主人公李光头,提起他,余华就乐不可支。
  余华:李光头这个人我太喜欢了!他一出现,我就不担心,肯定出彩!这个人物是我从没写过的,尤其到了下半部,太好玩了!他的思维状态永远和常人不一样,又好又坏,非常复杂。而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宋钢,自尊,没有太多能力,对别人又非常忠诚,这样的人在今天是很难活下去的。在一个像“文革”那样压抑的环境里,这对兄弟的关系可能持久不变,但在今天这样的社会,他们的关系肯定会变得复杂,拥有完全不同的命运。我想通过这两个人物,把我们时代的特点写出来。
  我在90年代还想不到今天会变成这样!从“文革”到今天,这两个时代真是人类文明史上两个极端,“文革”是彻底反人性的,现在是人性泛滥的,简直是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这两个时代的故事发生在同一代人身上,这代人的命运天翻地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随波逐流而已,都是时代给了你一个机会。
  “文革”单独去写,或者今天单独去写,我都不知道它们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可是当两者放在一起,故事发生在同样的人身上,通过人物的命运把两个时代连接起来,我突然发现它们相得益彰,它们的价值就诞生了。
  我能否相信自己——我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追求语言的统一
  某篇有关《兄弟》的报道有一则网上跟帖:“十年时间把一个惜墨如金的哲人变成了一个长舌妇。”余华看得笑做一团:“我还哲人哪……”《兄弟》上部18万字,上下两部加起来会超过40万字。余华的另三部长篇,《在细雨中呼喊》17.5万字,《活着》12万字,《许三观卖血记》15万字。余华一向不赞成大部头,说是自己读着都没耐心,怎么能去要求读者。不过,一旦他跳出了传统的“小长篇”格局,必然意味着小说的叙述发生了改变。
  余华:我通过《兄弟》在创作上解决了一个重要问题,首先是增加叙事的强度,如同我过去读《罪与罚》,觉得陀斯妥耶夫斯基每一处都写得那么强烈,当然我还做不到这一点。其次是正面描写时代特征,这是我从前写小说不敢碰的,以前都是把时代作为背景。还有,语言上更放松,总体上有一种味道,但比从前要杂。
  一直觉得,余华和莫言,代表了当代中国小说语言的两个方向。一个内敛透明,一个奔腾狂放。《兄弟》的语言风格,似乎看得到余华从前小说的影子,现代派有一点,“许三观”也有一点,但又都不是。有人说,不能接受这种“杂”,还是《许三观卖血记》那种单纯的感觉最好。
  余华:我以前的长篇,《在细雨中呼喊》是典型的书面语,《活着》是朴素的讲述,《许三观卖血记》非常简洁,我也不是要否定以前的语言,我也不知道下一部小说的语言是什么样。但是我发现,语言不能太单纯,否则写起来会受限制。写《兄弟》之前,我原先设想的另一个长篇写得很不顺,只好搁笔,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追求语言的统一。这种方式写一部10多万字的小说很好,但写30万字以上的就很难完成,导致有些叙述段落像电影里糟糕的过场戏,全是废话,死气沉沉。我有种感觉,短篇小说肯定是精细的,而一个篇幅比较大的小说,叙事风格应该是粗糙的,就像花园是精细的,而一大片土地是粗糙的,当你想追求某种气势,语言也要粗犷起来,包含各种成分。有人不喜欢这种改变,没关系,反正我也经历过。写完《活着》,就有评论家很愤怒:“我不是不喜欢你这部作品,但你一个先锋派作家怎么能写这样的小说呢?”到了《许三观卖血记》他们更生气了,说你怎么弄了个赵树理的东西!(笑)
  往事与刑罚——我印象最深的是“文革”中的家庭走向了两个极端
  “文革”十年,恰好和余华的小学、中学相始终。他生活在自行车都很少的小城海盐,至今记得如何央求了父亲半年,才坐上了县人民医院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由父亲带着在医院里转了一圈。他在自述《我最初的现实》中描述过那段岁月:木头电线杆里嗡嗡的电流声,父亲从手术室出来胸前的血迹,盛夏在太平间里纳凉,街头大字报带来的文学启蒙……如今,余华回乡已经认不出记忆中的海盐,《兄弟》要呈现的也不是散发着凉意的童年岁月,当记忆被唤醒,记忆背后的东西也露出了本来面目。
  余华:我印象最深的是“文革”中的家庭,有些家庭变得非常可怕,夫妻、父子之间相互揭发,而有些家庭变得空前团结,丑陋和卑鄙到了极端,忠诚和爱也到了极端。《兄弟》中的宋凡平那样的父亲在“文革”中似乎很多——我父亲是个走资派,他被打倒以后,我从没觉得他对我和哥哥发过火,他就是长时间地躺在床上没有声音。那时我七八岁,正是小说中那对兄弟的年纪,稀里糊涂的。我父母在“文革”期间做了什么,我和哥哥一点都不知道。那时家里说的话绝不敢对外面说,父母说的话绝不敢对孩子说。
  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一天傍晚,我们在街上玩儿,我亲眼看到我一个同学的父亲,拉着我同学的手,笑着和他说话。第二天早晨上课,我同学哭哭啼啼地来了,他父亲凌晨时偷偷溜出来投井自杀了!我们都见过他父亲戴高帽、扫大街,也不怎么在意,可是那位父亲已经忍了多少委屈了,一点都没有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
  有一位去澳洲时接待我的女士,给我讲她父母的故事,她母亲本是一位温和的家庭妇女,“文革”中完全变成了一个泼妇!批斗会上,谁要敢斗她父亲,母亲马上站起来破口大骂,造人家的谣,把大字报贴到人家家门口,她父亲在“文革”初期多次萌生自杀的念头,就是靠了妻子泼妇一样地保护他,才平安地走了过来……
  我记得80年代开笔会的时候,在全国的各个风景名胜区,总有那么一两个疯子,喊口号,背毛主席语录,我想这是“文革”留下的最后痕迹,到了90年代,这些人全部消失了。
  余华还被称为“先锋派作家”的时候,曾以写暴力著称,比如《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年》等作品,充满了血淋淋的疯狂和死亡。白天他用写作杀人,晚上自己被噩梦追杀。后来,这种暴力似乎消失了,《活着》里福贵的亲人接连死去,却只是一种静静的陈述。到了《兄弟》,暴力又回来了,余华的愤怒也回来了,宋凡平被毒打致死到送葬的段落,惨不忍睹。这也是余华认为上半部最有代表性的“强度叙述”。
  余华:我写《兄弟》的暴力场面时,并没有像写《现实一种》时感到它是暴力。以前的那种暴力是人性中的,更强烈一些,《兄弟》是在“文革”的社会因素中产生的暴力,两者在叙述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经历过“文革”初期的那种混乱,小时候亲眼见过有人当街被打死。宋凡平被打死和孙伟的父亲自杀,写得我咬牙切齿,又把过去的记忆唤醒了。可是,写到下半部,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时代,愤怒又没有了,变成了哭笑不得的感觉。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个时代感很强的作家,有时候忍不住得意洋洋。不管我怎么写,现实总是来证明我。1988年我写了《现实一种》,那年最高人民法院第一次向全社会公布,70%的刑事伤害案件是由于民事纠纷,我当时逢人就讲:“你看!你看!最高人民法院跟我想得一模一样!”(笑)
  活着——我现在必须学会有效地抵制诱惑
  余华不是一个“埋头苦干”型的作家,他对新鲜事物非常敏感,兴趣也很广泛,听音乐、看大片、迷足球,近年又抛弃了令他感到“耻辱”的中超,率领全家成了姚明和火箭队的球迷。十年不出长篇,多少让人疑心他贪玩。社会活动频繁,又让人担心他太“时髦”。他曾说一个作家在生活中欲望不能太多,提起这个话题,余华大笑。
  余华:不是我欲望太多,是这个世界诱惑太多!(笑)我现在必须学会有效地抵制这些诱惑。文学界的活动,比如座谈会之类的所谓各种聚会,我绝对不参加了——不过书展不算,那是商业活动。另外,有人让写序,或者在书的封底写推介的话,一律不写。王朔是我前面一个大教训,我自己也有点小教训,当你给两个人写了序,就会有20个人来找你,抹不开情面,所以现在我谁都不给写。以前有些推介的话,都是他们给我编的,我又没法揭发他们,快20年的好朋友,我怎么翻这个脸?一点办法没有。
  体育比赛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文学艺术则有个习惯思维叫“超越”,好像写作也可以掐着秒表、举着尺子去衡量。对于十年没出版过长篇小说的余华,读者极高的预期和未来的裁定多少让他心里没底。不过,对于新作应该比旧作好的期待,余华说:“这是不可能的。”
  余华:记者们老是有个奇怪的问题:你是怎样超越你的前辈作家的?或者,你是怎样超越你的同时代作家的?首先,每个作家走的路是不同的,通往上海的路如何超越通往沈阳的路?这根本是两个方向。有记者还问,你是怎样超越你自己的?我说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同时候写了不同的作品,没有可比性。一个作家,最好永远走在他自己前面。这个意思很简单,就是不要重复地去写。我写了《许三观卖血记》,再写三本差不多的,就没有意义了,写一部全新的作品,就走在自己前面了,如果这部作品离我们的生活和阅读更近,能做到这一步就够了。写作又不是体育项目,体育比赛还得看吃没吃兴奋剂呢,因素很多。
  现实一种——我真为有些新生代作家感到悲哀
  余华经常上网看社会新闻,种种匪夷所思或令人发指的事情,想必对小说家没坏处。不过,对于网络文学,他没太当回事。
  余华:网络文学是合理的,确实能让一些有才华的人出来。我早些年当过“榕树下”网络文学比赛的评委,那时总体感觉是还不如当年读的大学文学社的刊物。网络带来的进步是把写作变成了卡拉OK。过去我们觉得,会唱歌的都是歌星,自从有了卡拉OK,中国至少有了5000万到8000万歌星。过去写东西的人也少,有了网络写作也卡拉OK了。不过,我根本不相信会诞生那种真正大的、好的作品,这个社会太浮躁了。我就敢说,帕瓦罗蒂是不可能在夜总会诞生的,你拿着麦克风练歌怎么也练不成歌王,但是你确实能比你周围的人唱得好一些。网络写作也是一样,你想靠这个把自己写成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确实能比你爸爸妈妈写得好。
  《兄弟》的后记引用了耶稣“走窄门”的格言,余华说:“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许三观卖血记》和《兄弟》都是越写越长,越写越宽,对余华而言,“走窄门”是写作的经验,也是生活的智慧。
  余华:金庸作为一个作家成功不希奇,他作为一个商人也成功就很稀罕。《明报月刊》的主编告诉我,有一次在深圳,有人问金庸做生意的成功之道,金庸说:“别人都在抢的东西你不要要,别人不要的东西你要考虑。”写作也是如此,我早期写的先锋小说在当时是发表不了的,如果换一种方法写发表就比较容易,如果我当初为发表而写,现在肯定已经写不下去了。一个作家真正按自己的方式去写,进的很可能是窄门,走的很可能是小路,但很多年后会有人理解的。
  现在有些新生代作家,都很有名,参加时髦的、商业味很浓的评选,我真为他们感到悲哀。我们这一代作家,可能会有一两个人做这样的事,但群体是不会这样扑上去的,这很可悲啊。
  命中注定——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是外国作家们没有的
  《兄弟》的出版引来了媒体的高度关注,最密集的阶段,余华形容自己一天8到10小时坐在电话机旁接受采访,真的变成了一个不断重复同样话语的“长舌妇”。厌烦归厌烦,余华还是积极合作。对于媒体能够带来的好处,余华是很清楚的。
  余华:媒体对我一直非常友善。我比较欣赏的是美国的作家和媒体的关系,非常严格,很守规矩。一本书如果不成功,上本书对你很好的媒体马上恶评如潮。我在美国的时候,我的编辑告诉我,她丈夫在《纽约时报》工作,有关她的作者的采访,她丈夫是绝对不能出面的,否则两人都得离职。这是一种职业操守,当然也许有些私下的交易我们不知道。有出版社的人告诉我,现在炒作一本书的效果跟十年前没法比了,可想而知读者对这些已经不太信任了。
  余华喜欢美国,他觉得美国社会比欧洲更有活力,少数族裔也有更多的机会。2003年8月他去了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华裔作家哈金对余华说:“美国作家心中都有一个愿望,就是一生要写一部伟大小说。”这句话让余华印象深刻。
  余华:“伟大小说”是一种写作态度,当你心中怀有一种理想去写作,肯定比没有理想写得要好。至于作品的评价有时候不是作家能左右的,写作态度非常重要。
  这些年到国外,和一些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外国作家聊天,我意识到了我们这代人的价值,我们的经历是外国同行们没有的。欧美作家一辈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中,没有太多变化,而我们这代中国作家生活在一个裂变的时代,今天的中国社会充满了传奇性,生机勃勃。这是一个叙述者千载难逢的时代。
作者:    来源: 东方网     编辑: 岳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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